谈及日本作家,如果说三岛由纪夫像“刀”一样暴烈,那川端康成就像“菊”一样淡雅,不管是他的作品,还是他本人,都笼着一层迷雾和薄纱,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不可言传的哀伤。
名作《雪国》中,川端康成借着主角之口道出了自己的人生观:“人生不过一场徒劳”。可面对徒劳,川端康成没有堕入虚无,反而选择去感受、提取和淬炼“美”。
在他常带悲哀且无限柔软的文字中,日本传统中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都被诠释到了极致,他也因此成为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以非凡的敏锐,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川端康成也影响了众多大师。马尔克斯说:”《睡美人》是唯一一部让我心生嫉妒的作品“;莫言说:“我对文学的觉悟,就得之于对川端康成的阅读”;余华更是把川端康成当成写作入门的“第一个老师”。
川端康成把自己幻化成日本传统美的代言人,而他自己却在获得诺奖的短短四年后,含着煤气管自杀了,留下了再也无人解答的谜团。
今年,是川端康成诞辰周年。
当周遭的世界变得混沌而不可控时,我们仍然可以在川端康成笔下那个洁白、纯粹的文学世界中重拾勇气,学着如何在虚无和徒劳中,去发现美、感受美。
描写女性哀美的圣手
“我似乎得了一种叫千代的病”
“女人的确是奇妙而复杂的,她们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或许是因为女性这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川端康成几乎在每一部作品中,都把女性推到最瞩目的位置。
川端康成笔下的女人都具有一种“哀美”的气质——她们美得令人感动,却总会走向疯狂和毁灭。而在这种悲哀宿命的衬托之下,她们的美变得更加绚烂夺目。
《伊豆的舞女》曾在半个世纪里被6次搬上大银幕,其中版由三口百惠主演,这也是她的银幕处女作
在名作《雪国》中,女主角驹子对待生活,有着一股明知徒劳也要竭尽全力的倔强:她为报恩甘愿当艺伎,为一段无果的爱情投入不管不顾的激情。
当然,驹子最后的结局是悲哀的,她所有的积极追求都随着一场大火而走向毁灭,但她的“美”却永久地镌刻在万千读者心中:“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的令人惊叹不已。”
电影《雪国》,岸惠子扮演驹子
川端康成描述的女性美总和自然景观联系到一起,两者相映成趣,升华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美的意境。
在《雪国》,雪国暮色与叶子的美貌交融在暮景之镜中:“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
在这些纤细入微的文字中,在川端康成对于美的“凝视”中,我们的所有感官也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眼前似乎浮现了流动的电影画面,而这估计也是川端康成的作品被频繁改编成电影的原因之一。
导演成濑巳喜男和川端康成有过多次合作,改编自川端小说的《山之音》由著名女演员原节子主演
作为一位男作家,为何川端康成能把女性的情感和生活描绘得如此细腻动人?这和他本人“并不顺利”的感情经历密不可分。
川端康成曾与四个女孩有过无疾而终的恋爱,而她们的名字竟然都是“千代”,他回忆起来的时候说:“我似乎得了一种叫千代的病”。
川端康成在片场
四个千代带给川端康成的失意和伤痕也成了他文学创作的源泉:第二个千代的故事永远地保存在了名篇《伊豆的舞女》中,而第四个千代——与川端订婚后突然悔婚——也成为川端康成《南方的火》《篝火》《非常》《她的盛装》等初期作品的主要题材。
尽管大半生都经历感情失败,川端康成仍能“怀着对爱情的感谢之情”,把这些痛苦升华为美与艺术。而这,大概就是属于川端康成的天赋与诅咒。
天煞孤星的双面之人
“也许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
除了爱情上的伤痕,川端康成的人生一开始就被笼罩在了孤独、悲凉的基调中。
3岁丧父,4岁丧母,川端康成由祖父母抚养长大,8岁祖母去世,10岁姐姐死去,16岁那年,相依为命的祖父也撒手人寰,川端康成沦为彻底的孤儿。
从幼年到少年,川端康成参加的葬礼不计其数,使他成了“参加葬礼的名人”。他曾在名作《古都》中含蓄地流露了自己对死亡和世事无常的感知:“也许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
凄惨的成长经历也造就了川端康成性格中极其矛盾的两面性。
有时候,朋友来拜访,川端康成可以几小时不说一句话,对方尴尬想回家时,他还说“再多待一会儿嘛”。
三岛由纪夫曾形容川端康成:“跟他对面,被默默地、死死地盯着,胆小的人都会一个劲擦冷汗……有个刚出道的年轻女编辑初次访问他,他半个多小时拿那妖气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女编辑终于精神崩溃,‘哇’地伏身大哭。”
川端康成非常爱狗
除了孤独、寡言、古怪的一面,因为从小缺乏关爱,川端康成也十分渴望走进人群,成为焦点。
《川端康成传》的作者小谷野敦就说:“川端康成并非是孤独而沉默的社交恐惧症患者,恰恰相反,他是一位极具社交性的作家。”
川端康成曾被称作“昭和文坛总理大臣”,因为他总是以和为贵,能娴熟地处理文坛复杂的人际关系,甚至还担任日本笔会会长一职长达十七年之久。很多日本文坛新人的命运就取决于他的一句话,其中最著名的要数他和太宰治的交锋。
对太宰治来说,川端康成就像他人生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当年,太宰治的《逆行》入围了第一届芥川龙之介奖,作为芥川迷弟的太宰治欣喜若狂,但评委川端康成却并不太认可太宰治:“以我之见,作者对眼下的生活怀有厌恶之情,使得作者不能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很遗憾的。”
太宰治闻言,怒火中烧,几日未眠,遂发表一篇《给川端康成》的文章:“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生活无忧,日常养花逗鸟参加舞会?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觉到你对社会的冷酷,闻到了你身上的铜臭味,我感到十二万分的苦恼。你必须认真地有意识地去体验所谓的作家是在‘夹缝’中生存的道理。”
看来,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所说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与太宰治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看来相似,个中滋味其实不同。
对于太宰治的抗议,川端康成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成长中的大风大浪早就让他变成了一个“无所谓”的人,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在花钱这件事上。
川端康成与法国雕塑家罗丹的作品《女人的手》
川端康成非常喜欢收藏一流的古代美术和西方名画,为此到处借钱,有时候朋友不愿借,他就全程一言不发,用“猫头鹰般的眼睛”盯着对方,对方无可奈何,只能答应。
有一则趣闻说,川端得知自己获了诺奖,便计划用奖金购买喜欢的美术品,等他计算一番后,发现所需金额远超奖金,他失望地说:“想买的东西买不了,真无趣。”
“真无趣”是川端康成的口头禅。
三岛由纪夫的老师和挚友
“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谈起川端康成的诺贝尔文学奖,绕不开三岛由纪夫的名字。
川端康成比三岛由纪夫长26岁,在文坛的崛起比他早了一个世代,三岛晋身文坛一员还是受到了川端的提携。
一直以来,三岛都把川端当成老师,当成自己在文学上告白的对象。他经常给川端写信,大到请教文学问题,小到吐槽生活琐事。一来一往的信件中,两人也成为了朋友。但后来,随着三岛在文坛的声誉越来越高,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竞争对手”。
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
年,诺贝尔文学奖第一次颁给了日本作家,评委们选择的是川端康成,而不是三岛由纪夫。这也是三岛和诺奖的第三次失之交臂。
唐纳德·金声曾说“若要选出日本现代文学的一位代表作家,非三岛莫属”。但是,当年的诺奖有不一样的考量。
诺奖评委马悦然曾提起当年的评奖过程:随着日本经历了战败和战后的崛起,他们不只想要选一位杰出的日本作家;更重要的是选一位“最日本”,最能够代表日本文化、日本思想和日本美学的作家。
比起更加国际化的三岛,川端显然更能代表日本文化性格与美学风骨,他的作品真正继承了《源氏物语》以来“物哀”的日本传统美学,就像颁奖词所说:“以非凡的敏锐,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甚至早在年,川端文学就已经和日本美牢牢地焊接在一起了,战争的反思和文学伙伴横光利一的去世,那时的川端就将“恢复日本传统之美”作为自己余生的目标和使命。
他曾说:“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的东西,而是为了日本的美的传统活下去。”
在《千只鹤》英文本翻译出版后,川端特别在信里跟三岛说:“就怕他们把此书当成是典型的现代日本文学”。显然,川端知道自己所写的不是典型的现代日本文学,他也志不在此。
有人说,痛失诺奖给三岛带来了非常大的打击,甚至让他人生有了转折性变化:立志写出一部震惊世人的杰作,这便是《丰饶之海》。
就在《丰饶之海》写完的当天,三岛用惨烈的方式切腹自尽了。川端是唯一被允许前往现场观看遗体的作家,他深受刺激:“被砍下脑袋的应该是我。”
两年后,正逢樱花凋零的季节,川端也在公寓自杀了,他鼻子里插着橡胶氧气管,很明显是吸入过量煤气。
他践行了自己在《不灭的美》里所说:“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没有留下一行遗书。
对于川端康成的死,人们众说纷纭。有说他是受了三岛由纪夫自杀的刺激;有说他死于诺奖后一切回归宁静所产生的孤独感;也有说他是日渐意识到日本对物哀之美的追求正在消亡……
探寻自杀的谜底或许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川端康成的文学世界比他的人生活得更加绵长,更加坚不可摧。著名评论家伊藤整曾说,川端康成的作品体现的就是他的人生观:“人生如幻,唯有爱与美的记忆,才是最重要的。”
川端康成对美的执着追求仿佛也在提醒着我们:虽然个体生命是短暂的,并最终会归于虚无,但正因为虚无,才更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