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清·王国维《蝶恋花》
1(苏羡视角)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离奇的事。
府兵来禀告这个消息时,我正忙着晒刚采来的草药。
最初的震惊过后,我弯身捡起掉到地上的草药,哑声问:“确定是他?”
府兵低垂着头,恭敬回:“时间,地点,服饰都能对上,确是大人无疑。”
我微阖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让人守着,我亲自去接……”
临安城离他当年出事的元城,有十日路程。
十日后,我站在九曲山下,看群山连绵,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于是又问:“真是他?”
府兵似也不敢确定了,只垂首道:“夫人自己看看便知了。”
闻言,我轻叹口气,随着他踏上这片让我伤心之地。
九曲山素以陡峭曲折闻名,遇大雨,易发生滑坡。
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还是这样。
只不过八年前的那场滑坡,将我和裴然分隔。而今这场,却让我们团聚。
当年裴然出事后,我带人在九曲山一带找了很久,但一无所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我既见不到裴然的人,也找不到裴然的尸。
于是我抱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的良好心态,熬过了八年。
而在八年后,我派出去寻人的府兵传回消息,人找到了。
虽然这是我一直期待的结果,但我却总忍不住怀疑,真的找到了吗?
倒不是我多疑,实在是……现实过于离奇!
府兵将我带到一个山洞前。
听他们分析,当年滑坡发生后,九曲山地形发生变化,山洞入口刚好被封了,寻人时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有个山洞,直到一月前那场滑坡,九曲山地形再次改变,这个山洞才重见天日。
而我朝思暮想了八年的裴然,此刻就在山洞里。
他屈膝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青衣白衫,俊雅如旧,冲我笑道:“你来了。”
他还是青年时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那自然又熟捻的语气,几乎让我怀疑我的记忆出了差错。
好像我们只是如寻常夫妻般吵了一架,他*气躲到山洞里,等我将他哄回去。
哦,对了,裴然失踪之前,我们的确刚吵了架。
或许对他来说,我们之间的争吵和冷战只是几天前的事,但于我而言,时间已经过去八年。
倏然见到他,我着实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他先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语气一如既往温柔,“傻站着作甚?不认识我了?”
我触电般抽回手,尴尬道:“那什么……我……”
天哪,听府兵描述,裴然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九曲山滑坡那一天,我到底该怎么跟他解释如今已过去八年!
裴然似看出了我的为难,悠悠一笑,“怎么,八年前你是我夫人,八年后就不是了?”
说到这,他脸色一变,“你该不会改嫁了?”
闻言,我当即反驳,“怎么可能!”
裴然又笑起来,“那我们回家吧。”
2
归途中,裴然一直缠着我,让我同他讲他不在的这八年都发生了什么。
我捡了几样大事说与他听,他温柔听着,时而颔首,与从前听我讲话时别无二致。
还好,一切都是我熟悉的。
我松了口气。
可我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我站在苏府大门前,才后知后觉想起,我早就不住裴府了。
正当我思索该如何解释时,裴然却率先跨进苏府大门,回头见我不动,又退回来,问,“怎么不进来?”
我答,“这是苏府。”
他疑惑,“我知道啊。”
我也疑惑,“我是裴家妇,应住裴府才是,而我现在住在苏府,你怎么一点都不奇怪?”
裴然展颜,“你住这里,自然有你的理由,你不愿提,我也不多问,待你想告诉我时再说。”
说到这,裴然微顿,复而续道,“而且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当年之事,你到底是钻牛角尖了。”
回到家中,我吩咐小月先带裴然下去休息。
我坐在铜镜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切都是我熟悉的。
可我还是不自在。
但若细究,我却说不出是哪不自在。
我抬眸望向铜镜。
镜里倒映着一个人,眼角微垂,细纹丛生,从前绸缎般的青丝,不知何时成了一头干草。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而惊觉,我已经三十多岁了。
人老珠*,容颜不复。
而我的裴然,却一如既往的风仪俊秀。
我们之间错位了八年,如今的我,哪还配得上他?
“抱歉,这八年没能陪在你身边。”裴然的声音倏忽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侧身看他,“不是让你去休息吗?”
裴然莞尔,“我倒是想休息,可这不是怕某些人又钻牛角尖吗?”
我反驳,“少胡言乱语。”
裴然轻笑,“难道不是?”
他拿起梳妆台上的银梳,拆开我的发髻,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梳顺。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当年我在落霞桥上看到的那个小姑娘。”
他指尖翻飞,竟是给我梳了个飞天髻。
一个年逾三十的妇人,却梳着少女髻,说来是可笑的。
但他似乎兴致很高,又揽着我说了不少话。
我静静听着,浅浅勾唇。
却忽听他发问,“你这些年,有没有梦到过我?”
我怔愣一瞬,旋即摇头,“没有。”
这些年,诚然我思他如狂,却也从未梦到过他。
因为我始终认为,人这一辈子的情绪是守恒的,梦中求得的片刻欢愉,不过是你向未来某个时刻借来的。
所以梦里有多快活,梦醒就有多失落。
但裴然似乎曲解了我的意思。
他眼神落寞下去,原本紧握着我的手也松了力道,低声喃喃,“原来不想我啊……”
我心头一颤,连忙回握住他的手,语无伦次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的,怎么不想?朝思夜想,念念不忘!”
裴然垂眸轻笑,“我逗你的。”
我微愣,想打他一拳,却终究不舍得下手,只得别过头道,“无聊。”
裴然将我的头转回来,落下一吻,“哪里无聊,你不是聊的挺开心吗?”
我轻笑出声。
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得落寞。
我抬手抚上他面颊,哑声道,“阿然,抱歉啊……如若当年我没说那句话,该多好……”
3
时逢乱世,天下四分:大夏,西羌,漠北,夜朝。
我阿爹是镇国安邦的镇西将*,阿娘是名动天下的惊蛰*师。
我生于大夏临安,人人称我一声苏二小姐。
少时我一心向医,亦不知人间疾苦。
直到嘉庆十九年,维谷一战,父母双双陨落于沙场,长兄下落不明。
更雪上加霜的是,嘉庆帝对苏家生了疑心,准备收回兵符。
那一年,苏家几近凋零。
后来阿朽进宫陈情,才换来了出征机会。
阿朽选择驰骋疆场,那我便得坐镇京都,让她无后顾之忧。
所以当裴家来提亲时,我答应的毫不犹豫。
裴家百世高门,底蕴深厚。攀附上裴家,于苏家百益无害。
待到丧期一过,我就被迎进了裴府。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裴然。
他手持玉质喜秤,眉眼如玉,笑意温柔,一身金红色的华服,平添昳丽。
他温声道:“我知你不是自愿入裴府,但既来之则安之,往后我也会好好待你。”
我摇头轻笑,“夫君哪里话?我既决定嫁,那必然是乐意的。”
人都入府了,再谈什么自不自愿,未免矫情。
裴然笑了笑,“好了,不谈这个,早些休息吧。”
话落他便准备起身,我连忙抬手拽住他衣袖,不解道:“新婚之夜……夫君……不留下吗?”
裴然对着我的头轻敲了一记,笑意盈盈开口:“一厢情愿终归无趣,待你我两情相悦,再行那些事。”
我被他这一句羞红了脸,却还是不肯撒手。新婚之夜,他不宿在我房里,未来我在裴家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裴然似看出了我心中所忧,柔声安慰:“放宽心,我就宿在外间,不出去。”
闻言,我终于松手,目送他走出内间。
他走后,我一个人平躺在柔软的喜床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却还是心若擂鼓。
是惶恐不安,还是情迷心窍,那时的我并分不清这些,只是分外感激这个人的温柔。
4
裴府和我想的相差不多。
宅院很大,各房都住在一起,每日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按理来说,人多是非多,但裴府似乎……非常和谐。
回去路上,我与裴然并肩走着,不由好奇发问:“你们家这么多人,难道不会存在什么内宅纠纷吗?”
问完才觉得自己定是脑抽了,赶紧补救,“你别误会,我没有说裴府应该有纠纷的意思……”
“无妨的。”裴然温柔笑了笑,解释道,“在裴家,男子必须先立业后方可成家,且终生只可迎娶一位发妻,年逾四十无所出者,方得纳妾。而妾所生之子,亦须过继到嫡母名下。所以在裴家,是没有嫡庶之分的,那自然也就没什么内宅纠纷了。”
我双眸微张,“竟是这样?”
裴然含笑点头,又捡了别的话与我说。
就这样不知不觉聊了一路。
嫁入裴府之前,我也曾幻想过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是何等模样,何等性情。
不过总归都是往差里想的。因为怕期待越大,失望就越大。
说来好笑,明明是一场利益的交换,我却妄想着不仅要得利,最好也能得良人,样样都让我占上。
所幸老天厚待,还真让我全占上了。
今日裴然休沐,我坐在水榭喂鱼,他坐在我身边看书。
时逢盛夏,悠悠碧水之上,红莲肆意而放。
我不由看痴了。
却听身旁忽而传来一声轻笑,“阿羡喜欢?”
我微微颔首。
裴然又问,“万花各态,你为何偏爱这一种?”
我思索片刻,与他道,“传闻红莲是浴火而生的地狱之花,它代表坚毅勇敢。人生在世,所向披靡固然令人神往,现实却多是挫折磨难。既然风雨在所难免,那我希望我也能如红莲一般,坚毅勇敢。”
我说这话时语气淡淡,裴然听完后却将我揽进怀里,柔声安慰,“你已经做到了。”
我笑了笑,与他道:“夫君继续看书吧,我先回屋了。”
裴然却不放开我,“红莲开的这般好,不再赏一会?”
我又看了那满池红莲一眼,无奈摇头,“花开的再好,也终有花败的一日。我看的多了,难免会滋生出情感。待到花败之时,便难免伤感。”
闻言,裴然不赞同道,“哪有怕失去就不欣赏的道理?”
他松开我,吩咐人取来笔墨纸砚,扬眉道,“帮我磨墨。”
我自然没有拒绝。
我走到他身侧认真研墨,余光中可窥见柔软的笔尖一笔一画,勾勒出满池红莲的轮廓。
我微怔。
裴然似是注意到了我在发呆,便侧眸轻笑,“我把它们画下来,它们就在这一方纸上永开不败,如此,阿羡可愿意好好赏花了?”
闻言,我鼻尖微感酸涩,用力点头,亦轻轻笑起。
时微风和煦,行云舒卷,蝉鸣清浅。
他立在红莲水榭之中,眉似峰峦,眼纳泽川,身若修竹,性比松柏。
师从长宁镇,青钱万选,国士无双,传闻他的墨宝千金难求,时*策论更为帝王所称赞。
这就是裴然。
未来将与我相携一生,白首不移的人。
5
后来我们相知,相熟,然后相爱。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可如若只是这样,我又怎会失去他呢。
明乐元年,阿朽传来信笺,元城爆发瘟疫,短短数日就已感染了三个村子。为防止瘟疫继续扩散,元城已经被她带兵封了。
可这么一直封着也不是事,所以想请我去救治他们。
我跟裴然提了这事,他直接拒绝,“这事有太医呢,你就别操心了,安心养胎。”
我嗤笑,“太医都派出去三批了,如若真的有用,阿朽又怎会找我?”
裴然轻叹,“可那么多太医都没办法,你去了又能如何?”
我是医圣的关门弟子,医术不说天下无敌,却也不是那些太医能比得上的。
可我知道,这些与裴然是说不清的,于是我顺从道:“阿然言之有理,是我莽撞了。”
裴然俯身落下一吻,温柔嘱咐:“你能想通最好,我今日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我乖巧点头,“好。”
裴然离开了。
而他离开后,我简单收拾了下,亦悄悄离开了裴府,直奔元城。
元城的情况比我料想的更糟糕。
不仅百姓患病,*中亦有人出现了发热症状。
我本打算先见阿朽,却被她的亲卫告知,“将*她……也染疾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但我不能倒,我倒下了,他们就真的没救了。
遂我打起精神对阿朽的亲卫道:“如若有自称裴府的人来,千万不能放他们进元城,亦不可伤到他们。”
叮嘱完这些,我一头扎进了太医推,开始一心一意研制治疗瘟疫的方法。
于此事上,我认为不仅要隔离未感染者,也要加强预防措施,即便他们没患病,也应该每天用艾叶、藿香等进行预防。
太医们却不以为意,甚至还斥责我浪费医疗物资。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我说要找到感染源对症下药,他们老神在在回我,小小的瘟疫而已,直接用先贤留下的老方子就行,找什么感染源?浪费人力。
我可算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疫情还未平息。
太医们靠不住,那我就只能靠自己了。
于是我将艾叶、藿香都药材的形状画了下来,吩咐一队士兵上山采药,而后叫了另一队士兵同我一起去找感染源。
几日后,我在江河上游找到了大量死老鼠。
至于这些死老鼠是天灾还是人祸,就是官府该彻查的了。
找到感染源,我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送完,阿朽的亲卫就告诉我裴然来了。
我蹙眉,“不是让你拦住吗?”
亲卫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拦……拦不住啊苏大夫。”
我轻叹一声,“罢了,带我去见他吧。”
相识以来,裴然从来都是温雅柔和的,现在也是。
他道,“跟我回家吧。”
其实我知道,他的温和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但我还是道,“不回。”
裴然怒道,“苏羡,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平静道,“我有分寸。”
“分寸?你有什么分寸?”裴然气笑了,“你有分寸你会把自己折腾到这来?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经历这么一遭,到临产那日,你是准备直接让我给你备棺材吗?”
“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拂袖道,“你以为我想来这?可我妹妹在这,我就这一个妹妹……她染病了,染病了你知不知道!”
“不是还有太医!”
闻言,我冷笑一声,简直懒得与他多说了。
我转身准备走,裴然却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故意气他道:“去山上采药。”
裴然敛眸,“你敢!”
我嗤笑,“我有什么不敢?裴然我告诉你,你要再拦着我,我就给自己配一碗堕胎药。”
闻言,裴然眼尾猩红,死死盯着我,却终是缓缓垂下手。
我错开目光不再看他,转身提步向外走。
后来我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要撒谎气他呢。
就算气他,也不该选上山采药这个借口。
因为半个时辰后落了雨。
起初淅淅沥沥,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成了瓢泼大雨。
元城九曲山,以陡峭曲折闻名,遇大雨,易发生滑坡。
那一日也不例外。
后来我听住在山脚下的村民说。
那日滑坡,所有人都往两侧的平地跑,只有一位青衣公子疯了似的往山上狂奔,拉都拉不住,非说自己娘子还在山上采药呢,他要去找他娘子……
我缓缓弯下身,抬手遮住自己眉眼,眼泪却还是顺着指缝流出。
那青衣公子,是我的裴然。
“阿然——”
明乐元年,我凭一己之力控制住元城疫情,得了神医之称,却失去了我的裴然。
回到裴府后,我生下一子,取名既明。
既明很乖巧可爱,但因我当年的奔波,他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后来渐渐养好了些。
再后来,既明慢慢长开,长的越来越像裴然。
我终是在裴府待不下去了。
但走之前,我留了几个方子给小月,让她每日按照这些方子给既明调理。
交代完一切,我离开了裴府,一直走出了大夏。
我开始四处行医。
又过几年,我成了名满天下的苏神医。
6
明乐九年,行云寂寥,夏蝉聒噪,九曲山再次滑坡,我再次拥有了裴然。
这一日,我看裴然教既明写字看的正入神,他却突然与我道:“过几日,我们回裴府看看吧。”
我微愣,下意识抗拒,“你回去就好,我不去了。”
裴然柔声道,“别怕,这次有我陪着你。”
他看着我,眼神那样真挚温柔,“我们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我来不及思考,就已经给出答案,“好。”
那日下午,我对小月说,“准备些礼品,阿然明日要带我和既明回裴府一趟,空着手不好。”
想了想,我补充道,“将我前段时间得的雪芝也包起来,给娘补身子用。”
小月面色苍白,欲言又止。
我轻笑道,“怎么了?莫不是雪芝被你这小馋猫用了?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我再换个别的送就好。”
我正想着该换个什么,却听小月的声音响起:“夫人,公子和小公子……都已经殁了啊!”
7(小月视角)
我是裴府家婢小月,公子死后,我便被派到了夫人身边。
夫人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妙手。
可世上又几人知,这个神医妙手早就疯了。
前几日九曲山滑坡,府兵们找到了公子的遗骸。
然后夫人疯的更厉害了。
以前说自己能看见小公子,现在连公子都能看到了。
今日还说什么要去裴府,我忍不住提醒她:“夫人,公子和小公子……都已经殁了啊!”
在我说完那句话后,空气明显静默一瞬。
苏羡怔愣看着我,随后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一般,侧头继续对着空气柔声低语。
她惯会这样自欺欺人。
我轻叹了口气。
六年前小公子高烧,她从芜城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却终是晚了一步。
待她走进裴府时,小公子的灵堂都布置好了。
一看见苏羡回来,哭到几近昏厥,被我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的老夫人忽而挣开我的手,扑向苏羡,揪着她的领口质问,“你回来做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好一个神医妙手,好一个春满杏林,整天忙着济世救民,连自己亲儿子都不顾!
“你去忙啊,去济你的世,去救你的民,裴府庙小,容不下你这样的人物!”
跟老夫人的悲痛欲绝比起来,苏羡平静极了。
除了一路风尘的疲惫之外,她看不出一点狼狈。
好像灵堂棺材里躺的不是她亲儿子,只是个她没来得及救治的陌生人。
面对老夫人的发泄,她不躲不避,仍由老夫人的指甲划破她的脸。
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苏羡脸上渗出一串血珠,而苏羡比我更面无表情。
她似感觉不到疼般,平和的要命,甚至还抬手帮老夫人理正了歪掉的珠钗。
然后绕过我们,亲手燃了纸,点了香,给灵堂里的长明灯添了油。
做完这一切,她走近棺木,垂眼看棺木里躺着的小公子。
她垂着眼,我看不见她眼中情绪。其实不难猜,估计只有平静。
她太漠然了,别说流泪,全程中她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
我忍不住开口,“您不在这两年,小公子新学了好多字,临走前还念着等您回来,写给您看呢。”
我在旁冷眼瞧着,想看她到底能有漠然。
我不信那样聪明懂事的小公子,激不起她半分怜惜。
然而我低估了苏羡。
在我讲完这句话后,她还是那副冷淡样,连句“然后呢”都欠奉。
她好似什么都没听到般,步履平和沉稳,保持着她特有的节奏,离开了裴府。
我算了算,从她进门到出府,竟连两刻钟都不到。
老夫人痛心疾首,“世人皆言苏三薄幸,我看她苏二也不遑多让!”
这话我赞同,但不能应和,我只能上前搀扶着老夫人,安慰道:“比起与夫人置气,小公子可更希望您保重自己。”
老夫人哽咽道:“可怜我的阿然……我的既明……怎么就遇上这个人呢!
“阿然啊,这就是你说的,适为裴家妇?”
8
很多年前,公子刚刚入仕。
落霞桥是他上下朝的必经之路。
桥对面中有家铺子,是苏家名下产业。
要说这苏家,曾也位列名门,可终世事无常,随着一年前镇西将*夫妇陨落,苏家亦不复荣光。
我依稀记得,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上午,散朝后的公子同寻常一样往裴府走。在走过落霞桥时,正巧碰上有人在苏家铺子里闹事,公子便停了脚。
见公子停住,我自然也跟着停住。
彼时苏家掌家的是苏二小姐苏羡。
明明只是半大不小的少女,处理起那些糟心事却沉着冷静,条理分明。
那天我陪着公子站在桥上看完了全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种摩擦临安城里常有发生,也不知公子稀奇什么,甚至还点评了句“适为裴家妇。”
我笑着应和,以为公子不过随口一说,可出乎我的意料,公子是真动了心,回府就跟老爷和夫人说了提亲之事。
公子自己说喜欢,老爷和夫人也就随他心意。
至于苏家,自然是没理由也没底气拒婚的。
这亲事便这么定了。
两年后,苏二小姐丧期一过,人就被迎进了裴家。
9
苏羡回府时,已经是傍晚了。
雨淅淅沥沥下着,她手执一把油纸伞,伞面却向左倾斜着。
待她走近了,我才看清她左手抱着自己的外衫。
然后她对我说,“备一壶驱寒茶,再煎一碗补药,我之前给过你方子,标号是二。”
方子什么啊方子,那些方子早被老夫人烧了。
我心中腹诽道。
却见苏羡将外衫轻轻放在床榻上,又改了主意,“算了,你留在这照顾小公子,药我来煎。”
话落她就转身走了,而我看着床上那件外衫,反应了良久才回过神,连忙叫嚷道:“来……来人啊!夫人疯了!”
后来苏羡又离开裴府了。
有人说她被老夫人赶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自己想离开。
真相除了苏羡与老夫人,谁也不知道。
我和苏羡一起离开了。
我们来到了苏府。
没过多久,苏羡又开始四处行医了。
其实我一直看不懂她。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留在裴府,不肯亲近小公子。
10
明乐九年,我陪苏羡去了裴府。
不出意料的,我们连裴府大门都进不了。
苏羡灰头土脸回去了。
又过了几年。
某一日,苏羡对空气道:“阿然,我想吃冰镇西瓜。”
空气自然是不会满足她的,于是我给她弄了一盘。
可端过来后,苏羡却看着托盘里的西瓜发愣,“这是?”
我面无表情告诉她,“冰镇西瓜,公子做的,快吃吧。”
苏羡静默片刻,忽而摇头,“不对,阿然从不会让我碰这些。”
那天以后,苏羡似乎清醒了,她再没有对着空气说话。
又过了几日,苏羡去公子和小公子的墓前上了香。
时春日和煦,惠风清浅,苏羡声音淡淡问我:“当年我走之前,明明留了调理的药方,为何既明会被一场小小的风寒要了命?”
我慌忙低头,“当年……当年我将药方拿给老夫人后,老夫人把它们……全撕了,找太医又开了新的药方……”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根本说不下去了。
苏羡微微颔首,没再多问,转身离开了。
我紧跟其后,良久却听得一声轻笑。
她笑的那样轻,转瞬就消散在了风里。
11
又过了几年,苏羡不再四处行医,成了保和堂的坐堂大夫。
她每日早上坐在保和堂前台看诊,下午回苏府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这一日*昏,我见苏府池塘的红莲开了,便连忙跑去找苏羡。
苏羡爱红莲,公子当年便为她建了一片红莲水榭。
如今水榭的红莲依旧年年开着,却再没有赏花人了。
苏府的红莲没裴府生的好,却有人年年盼望着它们开。
我推开小院的门。
苏羡像平常一样,坐在那个老旧的藤椅上。
夕阳给她渡了层光,轻柔的,温和的,浅淡的。
好像她只是在这个寻常的午后小憩。
可我有预感,恐怕再也叫不醒她了。
我放轻脚步靠近,低声喊她,“夫人,进屋了。”
苏羡果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悠悠转醒。
一片霞光里,她还是阖着眼,双手交叠,下颌微垂,唇角勾着一抹弧度。
清浅的,放松的,愉悦的。
也不知在离开前,碰到了什么好事。
12(苏羡视角)
“我来接你了。”
“我等你好久了。”我抬眼望向裴然,“这些年你和既明去哪了?”
裴然温柔道:“我们一直在你身边啊,没感觉到吗?”
我眼角泛起湿意,开口不自觉就带了委屈,“我也觉得你们一直都在,可我跟别人讲的时候,他们都说我疯了……
“他们说你早死了,既明也死了,可我明明感觉,你们一直就在我身边……”
我小心翼翼问他,“你们……在的吧?”
裴然柔声回应,“我们在的,一直都在。”
他向我伸出手,笑容温柔清浅,“跟我走吧,阿羡。”
“好。”
漫天霞光里,我缓缓垂下手,嘴角平和上扬。
惠风和畅,归雁掠影,正是离人重逢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