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
老伯走了，那么突然，一如他这辈子的为人，连走都走得那么低调，不愿意给他人添任何麻烦。
一周的时间恍如隔世，上周五老伯还和往常一样带着阿姨来家里帮忙做卫生，周日我们还开开心心一大家子人吃了餐饭，为他庆祝七十岁的生日，没想到周一早晨就昏倒在地，等到核酸报告出来，拖到晚上住院，已经半昏迷状态并血糖爆表至97，确诊为重度酮症酸中*直接进ICU，周二一早手术发现内脏大部分坏死不得不切除全部小肠，手术后一直无血压靠体外循环，周三下午五时永远离开了我们。这一切发生得好像快速播放的蒙太奇电影镜头，快得无法剪辑，快得无暇思考。三天前告别的晚上，我还搂着老伯的肩膀告诉他不要为疫情郁郁寡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应声点头，这一刻他面带安祥，平和地躺在花丛中，竟已天人两隔。
老伯是我对他的昵称，我习惯给家人的称呼前加一个“老”字，老爸，老妈，老奶，老伯。他是我父亲唯一的哥哥，身为家中长子，却是一辈子不受宠的那一个，不如弟弟聪明，不如弟弟机灵，不如弟弟活泼，不如弟弟能干，不如弟弟有出息。前半辈子他活在我父亲的阴影下，辗转各地，上山下乡，艰苦辛劳；后半辈子却靠着我父亲的帮助和支持，来到大城市获得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过上了好日子。
老伯是孤独的，这份孤独造就了他的性格，他没有妻子儿女，我们就是他的家人。老伯从小在他的外婆家长大，所以当上学时回到父母身边，相比于被父母亲带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失宠不言而喻。恰恰我父亲是个调皮的能说会道的机灵*，而老伯生性不善言辞又老实本分，所以每当父亲打架闯祸，挨骂责罚的却是老伯，因为在爷爷奶奶眼中，哥哥理应管教弟弟。在父亲的记忆中，由于害羞和胆小，老伯只会无条件地守护，甚至默默代弟遭打，往往却是我父亲反过来护卫哥哥。爷爷奶奶认为不爱说话的大儿子或许智力有些问题，加上从小没有带在身边，对之就更加冷漠。但是我曾看过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老伯大概七岁，白白净净，比站在前面的五岁父亲模样更为端正，我非常确定这样的孩子智力绝对正常。今天看来，老伯的胆小与内向，其实是由于童年不在父母身边造成的亲情缺失而引发了强烈的不安全感，一个在祖辈怀里宠大的小孩，突然被丢到陌生的父母身边严厉管教，还要负责照顾一个不知哪里冒出的调皮弟弟，他该找谁倾诉，他能从哪里获得与从前一样的安全感和满足的关爱呢？
老伯在年2月到年8月，下放到福建省建瓯县和沙县当插队知青，整整七年半。据父亲说，老伯以前身体很好，但是七年插队，是吐着血回来的，身体完全坏了。后来才知道，插队时由于为人老实，别人都欺负他，他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挑担子不会换肩，常常回到住处已瘫软在床，也没有饭吃，硬生生地把身体累垮了，却还常常遭打。下乡回来身体烙下的病根，以至于他四十岁就因严重肾结石而拿掉了一个肾，另一个肾亦功能不全，成为最终肾脏衰竭的隐患。然而，身体上的折磨是一方面，知青七年更严重的后果，是让本已内向的老伯变得更加沉默不语。我无法想象在下乡生活时期老伯所遭受的磨难、欺侮与凌辱，但是我却看到，即使命运对之不公，他却仍然秉持着正直善良的性格，宽厚待人，在之后的工作中兢兢业业，并始终热情拥护共产*，积极参加*组织的各项活动。
然而，老伯始终是孤独的。他没有自己的家庭，插队回家后一直和我奶奶同住，并在爷爷去世后随奶奶来到杭州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母亲对他的轻视，恐怕也是他自卑寡言的重要原因，而活在弟弟的事业成就之下，他仅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做好保安干事的工作，几年如一日的全勤，令他在退休之时获得了副处级的荣耀，这也是初中文化的老伯最值得骄傲之事。
老伯是个寡言之人，偶尔说句话，也是结结巴巴，让人感到他特别着急，这就更加造成了他不愿多言。除了少数几位亲人，平时说得上话的朋友屈指可数，而即便零星几位友人，他也极少主动联系，更愿意受他人相邀。其实，每每与人相伴出行，他都兴高采烈，来我家帮忙做卫生，更是积极主动，未有一次忘记。每逢年节的家庭聚餐，他都安静地坐于角落，欣赏着我们忙碌的身影。每每这时，瞥见他看着娃娃们奔来跑去时微笑的脸庞和充满慈爱的眼神，我却愈发感受到了老伯的孤独，仿佛一个局外人般品味着不属于他的天伦之乐。我却更能确定老伯是多么珍视和享受与亲朋好友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于他而言，孤身一人是常态。与其麻烦别人，他更希望受人所请，这既能转化为一种自信的力量，也是他对亲情和友情的无限渴望。
长期的独自生活，令老伯成为一个不习惯被管束的人，于是会给人以固执的印象，但只要是我父亲和我说的话，他却奉为圣旨，我们的需要，他永远放在第一位加以执行。父亲常年吃多种药，早年由我奶奶负责，近十年来均换由老伯准备，他把每天的药分放在一个个小瓶中，每周去父亲家里更换一批药瓶，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抽屉中，从未间断。即便是上周日的生日晚宴前，他来到父亲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抽屉更换药瓶。如今，药瓶尚在，换药人却已不在。就是这般，老伯总以最没有存在感的方式默默地付出。
老伯一生无子女，把我当亲闺女养，但是他的爱是内敛的，他不会亲吻拥抱我，也不会把宠我的话挂在嘴边，但却无言地为我做着他力所能及的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我的四口之家自从疫情后，一直没有阿姨，隔三差五地请着钟点工，家里一度有点脏乱无度。去年下半年开始，我和老伯商量请他家的阿姨一周来两次做卫生，没想到他不仅一口答应，还每次都和阿姨同来，一起帮着我整理。近一年的时间，每周二、五早上乘公交来，八点准时到，风雪无阻。每次来他都将门口的报纸带进来，先把水烧好，灌满两壶热水瓶，再烧一壶变成凉白开，接着收拾二娃的玩具区，把东西归类，之后就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玩起手机，等着阿姨扫完垃圾他再负责出去倒。老伯不善言谈，每次来我与他寒暄最多不过两三个回合，我不先问候，他是不会主动开口的，但是对小家伙例外，二娃每每早晨闹什么动静和乌龙，他都会主动和他们说话，并哈哈大笑，极其爽朗。每当这时，我都惊讶：原来平时严肃内敛的老伯也能笑的如此热烈呀！
老伯爱我，更爱我的两个孩子。他每天一个苹果雷打不动，我经常买多给他，他每次必先问娃娃们要不要。去年生日，两个娃各为他画了一幅画，其实画得乱七八糟，但是没想到他一直珍藏，成为书桌上仅有的摆件。他的手机中没有一张自己的照片，仅有的几百张，全是我前几年发给他的两个娃小时候的萌照，这一年多来我们见得多了我反而不发了，他手机里保存的照片日期也止于年。疫情之后，老伯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