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狗剩爹新书《人生不必太用力》
一
谢天谢地,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年代,从小到大都没怎么饿过肚子。但在我父母野蛮成长的年代里,人们眼中的头等大事乃是填饱肚子,行有余力者便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他们这一代人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大多数做得还算马马虎虎,有的竟还超额完成了任务,率先过上了富裕日子。
待到我们这一代长大之后,时代对我们提出了新的要求:把日子过好。把日子过好,当然不仅要吃饱肚子、生儿育女,还得加上一样:你得有点事业上的成就。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按照当下的社会习俗,早已到了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年岁,可父母非但没看出我有这种企图,反而觉察出我正在干一项非常邪门的勾当:写作。这门勾当的邪门之处在于,它不仅赚不到什么钱,而且还在不断耽搁我的“终身大事”。
俗话说,人得有羞耻之心。赶上这样的好年代,目睹同龄人正热火朝天地赚钱、雄心壮志地创业、孜孜不倦地搞副业,像我这样子没有事业心,简直没羞没臊。不过我的没羞没臊,也不是一两天了:无论是十六岁时选择辍学,还是此后选择去学哲学,做这些事的时候,我都有一股没羞没臊的劲头。
如今,我已有了颠倒黑白的说理水平,准备给我的没羞没臊再加上一套说辞:在我看来,人不仅需要追求事业成就,还需要追求生命成就。
“事业成就”好理解,就是指世俗的成功。至于“生命成就”,说起来可能有点玄乎。一方面,经过唯物主义的多年教育,人们更容易认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另一方面,“生命”这个词本就有些面目可疑,再加上“成就”二字就更有点江湖骗子的味道了。
说到这儿,不禁想起几个小典故,权当为我的说辞率先增加几分可信度。
(1)“有一段时间,在物质的层面里,我一无所有。我没有亲密关系、没有工作、没有家,也没有身份,然而我却处于最强烈的喜乐状态中,在公园的板凳上,度过了两年的岁月。”——埃克哈特·托尔《当下的力量》
(2)一个生物学博士,跟随诺贝尔生物医学奖得主导师从事分子生物学最尖端研究,然而,正在人生充满各种辉煌可能性的时候,他却突然远赴喜马拉雅山麓,跟随藏传佛教老师,探求古老的东方智慧。——让-弗朗索瓦·何维勒/马修·理查德《僧侣与哲学家》
(3)“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于吾言无所不说。”“不迁怒,不贰过。”“其心三月不违仁。”“敏于事而慎于言。”“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前面两个典故,读者诸君可能不熟,但第三个典故,大家想必都略有所闻,因为这是孔门弟子颜渊(颜回)的故事。
我现在要请大家思考:是什么力量让托尔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处在最强烈的喜乐中?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前途显赫的年轻科学家放弃一切去出家?是什么力量让颜回不改其乐?我给出的答案是:生命的成就。
我下文所要阐述的内容,想必会和整个时代的精神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多使命感,想要给世人介绍另一种同样值得追求的成就。
二
说到“生命”,人们大概只能往生命科学或医学的角度上理解。当代的国人似乎已经忘却了古人所说的“生命”是什么意思,所以也就不知道何谓气象、何谓境界、何谓修养、何谓气质。熟读西方典籍的知识分子,大概也只知有个体的自由,却不知有生命的成就。
据说有人把中国传统的儒释道之学解释作“生命的学问”,我觉得这个概括很有水平。但经一番认真的钻研后,从西洋人的古典文化(苏格拉底、伊壁鸠鲁、犬儒学派、斯多葛学派和基督教哲学)中竟也发现了一套“生命的学问”。可见,对“生命”的认可是普世的,虽然说起来有点old-fashioned(过时)。
不同于“事业的成就”那么显而易见,要鉴别“生命的成就”多少有些费事,它可能涉及道德、情感、文化和*治等多个维度的修为。不过,在我看来,“生命的成就”乃是外人多多少少能看出来、能感受到的存在状态,既呈现于此人的外在气质,也能从他的言行举止,甚至笔端文字中显露出来。这种状态足以吸引人、打动人、征服人。简言之,生命的成就可以修己安人。
不过,讨论文化和*治成就的人实在太多,我懒得画蛇添足,不如着重谈谈道德和情感上的成就。一旦我提到道德,势必会遭到反感,人们一定会首先联想到孟夫子“无父无君乃禽兽也”,或者朱夫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副板起面孔骂人的模样。
说起来,我们这个民族很擅长把道德弄得令人反感。记得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突然觉得光“谈”恋爱不太过瘾,索性跟当时的女朋友搬到校外租房而住。本来我以为这只是我和她两个人你情我愿的事情,谁知我们的班干部倒有些不情不愿了。众所周知,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还是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此举引来了女班长道德感的发作,她竟然在班主任那里举报了我们。最后,在几名道德感十足的老师的道德感十足的道德劝诫之下,我们这对有情人只好被迫搬回各自的宿舍。
现在回想起来,我倒不觉得我校的班干部和班主任有什么人品上的问题,他们恐怕也是希望我们不要误入歧途,走上腐朽生活的歪路。我甚至觉得,他们是一群思想单纯的好人。但在那段荷尔蒙勃发的青春岁月里,这些好人可没让我和女友好受过。在他们又红又专的头脑中,所谓道德,就是拿起大棒敲打那些有违礼法的混账。但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不认为被道德大棒敲打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一直都郁郁寡欢。
说实话,真正让我对道德改善印象的人是梁漱溟先生,他写过一篇文章叫作“一般人对道德的三种误解”,此文大大刷新了我对道德的感知。在这位可爱的小老头看来,道德并非是拘谨的、枯燥的和格外的事情;相反,梁先生认为,道德是生命发光的地方,是最深最永的趣味,是生命的和谐,也就是人生的艺术;他还说,道德不是日常之外,仿佛很高远的事情,它其实只在寻常日用中,让生活充实有力。
因此,我赞成梁先生,反对把道德弄得刻板无趣,并打算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以便将自己的生命变得充实有趣。
三
从梁先生富有启迪的文章出发,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个已经失传的学问:孔颜乐处。从这个角度我才发现了孔子和颜回乃至儒学的可爱之处。
我们知道,孔门里有些弟子常常会喊些励志但无趣的口号,比如曾子就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他还引了《诗经》里的话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些话固然高尚、固然励志,但趣味实在太少,普通人难免望而生畏、敬而远之,降低了孔门的亲切感,看不出有向他学习的必要。
也许是因为见识到了一些人间疾苦,我更愿意强调处世的幽默和为人的乐趣,现在的我觉得,如果一门学问不能让学了它的人感到快乐有趣,而是痛苦无趣,它就没有太多存在的必要。孔子的学问在曾子手里被弄得忧苦且了无生趣,后世的儒生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和“临危一死报君王”的粪坑里。
想到历史上许多有志儒学的才俊没有品尝到道德的乐趣,而只是挨了一顿“圣人”的道德大棒然后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我觉得很是遗憾。
因此我并不打算把儒学和道德的解释权拱手让给那帮痛苦无趣的儒生,暴殄天物的工作我绝不插手。
在我看来,颜回跟孔门的其他弟子(比如子贡、子夏、子游或曾子)都不同,只有他得了孔子的真传:悦乐之学。听闻颜回的故事,年轻时的我曾纳闷:一个人物质生活那么贫困(一箪食一瓢饮),又有什么值得他可乐的呢?后来等我鼻子里进了点灰后,才明白了这层因果关系——颜回不是因为学了孔子的学问才变穷的,他也不是放着挣钱的机会不要,故意过苦日子的,他只是向我们揭示了“生命的成就”:一个人能否充实快乐,跟他的贫富没太大关系。
我曾在一次饭局上谈到这个问题,引来一片反对的声浪,其中最大的声音说道:“你说得太唯心了,我认为钱就能买来快乐。”当时我便意识到,即使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再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难以证明“没钱也能快乐”的观点。
因此,我只能举颜回的例子来为“生命的成就”添一点论据。
第一,“其心三月不违仁”。
有读者会问:“不违仁”算什么成就?又有何乐趣可言?别忘了孔子曾“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在孔子心中,《韶》这种音乐比肉味还香,余音绕梁,令他难以忘怀。而颜回能
够三月不违仁,肯定也是品尝到了比肉味还香的东西。他整个生命一直沉浸在仁德之中,香味儿持续不断。
有人肯定还要问:仁又有什么可乐的?
先看看孔子咋说的。颜渊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复礼”可不能理解为“克服自己的欲望以便符合礼法”。后世的许多儒生往往把孔子当成了压抑欲望、泯灭人性的苦修派,不光自己痛苦,也不许别人快乐。“克”是指能够,“克己复礼”指:能够自己做主,主动实践礼的规范。当然孔子还说“仁者爱人”,所以,如果一个人能够主动地去关爱别人或者实践于礼,长达数月不中断,这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第二,“不迁怒,不贰过”。
这个成就也很不容易。心灵非常清明笃定的人,才能做到不迁怒,也就是不怪罪别人,不怨天尤人。
不迁怒,不是不发怒。发怒是可以有的,面对不平之事,确实需要发怒,让人知道你的态度。孟子就说:“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不过吴三桂这小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就不值得大肆提倡了。
可见,怒可以发,但轻怒和迁怒就有些过分了,说明这个人的修养还不够,还称不上君子。很多人从领导那里受了气,回来就对着妻儿老小发怒,依我看就不那么有出息。不贰过就更难了。“过”还不等于“错”,古人说“过犹不及”,可见说话办事只要做得过分或不及都算“过”。不贰过,表示过犹不及的事情不做两次。这是多么难得的成就啊!这种功夫岂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
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而颜回“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两人的快乐心心相印。难怪孔子夸颜回“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在他老人家看来,这种“生命的成就”普天之下只有他和颜回两个人能达到呀。
所以说,颜回的快乐乃是好学的快乐,是道德(得道)的快乐,是将所学作用于生命的快乐,是境界气象不断提升的快乐。有钱没钱,这种快乐都能获得,只不过可能需要你分一点赚钱的精力去投入而已。
话说回来,我赞成王小波的看法:“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颜回能取得这样的生命成就,绝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思想单纯的老好人,这种人通常只会用道德的大棒敲打思想复杂、让他们难以理解的聪明人。相反,只有头脑健全、理解力丰厚,而且还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人,才能达到他的水平。
关于道德层面的生命成就我不打算再多谈,现在该谈谈情感层面的成就了。
四
这些年来,大家蜂拥而上赞美过不少“情商高”的正面形象,康永哥(蔡康永)就是其中的典型。不论是在《康熙来了》还是《奇葩说》的舞台上,他总能用娓娓道来的功力让观众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同时还能让自己的价值观念润物细无声地传到每个人的心田中,这难道不算是一种生命的成就?
当然,“情商高”不仅体现在感情充沛、以情动人、能准确而细微地体察到别人的情绪变化并给予适当的回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指标在于,能识别并把控好自己的情绪和情感。鄙人不才,恰巧在最后一项上有一点成绩,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愉悦平静的心情。但倘若你恰巧知道我是因为辞掉了工作,不用仰领导之鼻息、不必看客户之脸色,才做到了这一点,定会对我面露鄙夷。但老子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福兮祸之所伏。”离职以后固然潇洒,可没着没落的生活到底有多恐惧,你可能并不太清楚。
真正让我的内心有所安顿的,其实是有了“生命修行”的意识和实践,而在这一点上我主要得益于佛教而非儒家,因为无论是《大学》中的“三纲领八条目”,还是《中庸》中的“慎独”“诚”和“中和”,都没有具体入微的指导说明,这就导致一般人虽然向往“孔颜乐处”,却不知该怎样去做。
与儒家的修身不同,佛教的修行不完全是道德化的,它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