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谦逊地说,我非常擅长做*脸。
经常,朋友们一起合影到最后,就会有人提议:来,我们一起扮个*脸。
拍出来的照片,朋友们都冲着我惊呼:“你怎么可以这么丑!”
不然呢,不是说好要扮*脸吗。
美要美得大方,丑也要丑得放肆啊。
大概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好放不下的,一个*脸而已。人生数十年,有着那么多狼狈的、情何以堪的瞬间。区区一个*脸,算不得什么。
我当然也知道,对于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得体更为重要。但我总想给自己留条出路,对于人间的规矩,总是一笑了之。
所谓*脸,是在打探你相貌的底线。而失态,是在试探你情绪的底线。
那么,我们该不该允许自己失态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因人而异。我想起前几年随手翻过一篇文章,大致的意思是劝成年人不要失态。如若有失态的冲动,咬碎牙也要忍住。然后举了很多名人的例子,如何在失态之后便一蹶不振,走入事业的低谷。大致的观点已经记不全了,目前记忆里只残存两个:他人没有义务承担你的崩溃;以及失态后需要收拾的烂摊子,比崩溃的事情更令你崩溃。
文章写得非常之好,观点也很有说服力,不然我也不会记到如今。但我无法苟同。
原因很简单,没有失态过的人生,多少有些无趣,甚至不太健康。
相貌与情绪,至少于我,都可以出格。
虽然老生常谈,但不得不再次提到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弗洛伊德将完整的人格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简单来说,本我指的就是混沌的部分,遵循“快乐原则”,被无意识和本能支配。自我是面对现实的部分,它不断调节自己和环境的关系,奉行“现实原则”。而超我是被道德化了的部分,遵循“理想原则”。只有三个部分协调发展,一个人的心理才能够健康发展。
而我恰恰觉得,现代社会中很多人的心理疾病、尤其是抑郁症、焦虑症和强迫症不是源自于本我的强大或者自我的缺失,而是超我的过剩。
已经有很多人做不出*脸,也有很多人丧失了失态的本能。
身体里被“快乐”的欲望和原始的力量驱使的部分逐渐弱化甚至消失不见,人还何以快乐呢?
这也许与日渐盛行的各种“育儿理论”有关,毕竟人格的形成大多是在童年的原生家庭之中完成的。举一个例子,当小朋友拿着心爱的新玩具在公园里玩耍的时候,免不了会碰上眼馋的同伴。这时候,总有些家长会不由分说地一把夺过去分享给其它孩子,而仍被“本我”主导的孩子即刻哇哇大哭起来,家长便劈头盖脸一通“教育”:“你要学会分享啊,给弟弟玩儿会儿怎么啦,你不跟别人分享,以后别人也不会跟你分享!”
我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很想问问那个理直气壮的家长:你新买的背包,立刻借我背两天行不行?
自己不是圣人,何苦逼迫孩子做圣人。
三毛曾说:“本人的书和牙刷恕不外借,如果必须借一件,那就牙刷吧。”我亦如是。分享的前提是建立边界感,以及情感的层次。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随便分享给什么人。更何况我一直认为心爱之物,只能赠予所爱之人。这是对物的尊重,对人的尊重,更是对情感的尊重。
于是,基于道德点的不断攀升,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过于发达的超我,逐渐失去了本我、甚至是自我,不是不想失态,而是不会失态。
在众人面前失态纵然可悲,生而为人却已经不会失态,岂不愈发可悲。
失态当然不能也不应成为常态,如果成了常态,那便是家教的问题,另当别论。但它应该作为人生的出路长期存在,就像你人生的紧急出口,也许终生无须启用,但它不能不存在,那是你安全感的来源。就好像父母告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家,你永远可以懦弱和失败。当你觉得情绪难以承载之时,你有表达的需要,也有表达的权利。
换句话说,失不失态只应取决于你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这关乎人的心理健康,更关乎我们的性情。
超我是一种优雅,但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伪装。而我们有时需要敢于真诚地活着,勇于对自己、对他人呈现真实但也许不那么美好的一面,就好比一个*脸。
这世上,如果没有人做*脸,将变得多么无趣啊。
一个可爱的人,不会是完人,而是真实的人。
人生的遗憾和人格的缺口,自有其魅力。
我喜欢的诗人,都是极有性情的。而他们的作品之所以打动我,永远都不会是因为格律或音韵,而是背后的真实。在优秀的作品中,我常常会看到他们的失态。
所有的艺术,都是原始的力比多巧妙的表达。
提到性情,首先不得不提到的便是李白。李白在《襄阳歌》中写道:“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篱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
李白因心中块垒之家国情怀,经常烂醉如泥,以至于在巴佬与小孩面前失态,但他完全不以为意,表现出胸有大志之人的不拘小节。
元稹的悼亡诗极为著名,他在《六年春遣怀》中写道:“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怪来醒后傍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醉酒后声声呼唤亡妻,那是一种失态,但也是情感的极致表达,谁又忍心责怪。
而刘克庄曾在《一剪梅》当中写道:“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表达的是意气风发之时旁若无人的酣畅,我看不出有何过错又有何不可。
我回忆自己最近一次的失态,应该是在地铁里重读顾贞观的《金缕曲》时忍不住掩面大哭。当我读到“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盼乌头马角终营救”是怎样的一诺千金,“置此札,君怀袖”又是怎样的肝胆相照。人间如此肺腑真情,引得纳兰性德读后都泪下数行,我又如何能够因周边人的目光而收敛情感。
我想我那天的举动,大概惊到了一些人,他们在揣测这个衣衫还算得体的女人精神到底为何失常,没准儿到了单位呷着咖啡的时候,我还一时成了陌生人的谈资。
但,那又如何,是否会被他人记住不重要,能否被自己记住才重要。
歌德曾说过:“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时至今日,我仍旧忠于自己的情感,真实但并不完美地活着。这也许有一点自私,有一点天真,有一点侠胆。嗯,还有一点儿冒傻气,时不时会落人话柄。但,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人而非神,我做不到圣人的周全。如若我当初不知何故竟选择了来到人间,一定便是希望来感受、来表达,来哭来笑、来疯来闹,混尝这人世间的五味杂陈。
失态,永不发生才好。人生的紧急出口,永不启动才好。它无法被事先算计或预演,但应被默许,这是本我的出口。也许,在失态这件事情上,我们都应学习孟嘉,被风吹落了帽子而失态、因此被众人嘲笑并不打紧,更重要的是你心中的默许、坦然、化解和不以为意,这才是成年人真正的体面。
张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