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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5/19 19: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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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夜放的紫昙花,于极盛之时骤然枯萎,那么美丽那么短暂,所以被人永远铭记。

如姬传/橘文泠

(本文刊载于《飞·魔幻》.7B)

(一)

如姬者,魏大梁人也,下大夫叔华女,少有令名,及长,美姿容,秉风韵,偶随父车驾过市,见者无不啧啧,谓巫山之女,姑射之神,无过如是。

夏时夜短,四更天光已亮。晨曦照着墙上的凤鸟纹,冰冷的青铜竟有了一丝温柔的感觉,我看着,渐渐地最后一点朦胧也消退,于是起身梳洗,看到一旁案上放着昨日侯赢先生遣人送来的竹简,随即信手翻看。

内容是先生为如姬所作的小传,开头盛赞了她的美貌,可此时看来,却只能让人更清醒地意识到红颜已逝的残酷事实,徒增伤感。

有人进来的时候我正抹去眼角的泪意,来者是魏王身边的宫人,她带来一个消息——

魏王已下令派遣使者去赵国,带着他的手令,要求信陵君早日归国。

其实在听说秦国集结兵马来攻时我就知道,这样危急的时候,大王需要这个治*有方、勇武多谋的亲兄弟。

只是……

“大王可曾说起其他?”我问宫人。

这个消息,假以时日总会传到我的耳中,何必现在眼巴巴地派个人来特意告知?

宫人有些意外,沉默了半晌才嗫嚅着说:“其实……大王是希望信陵君归国后,姑娘能与他见上一面,说一些关于如姬的事。”

原来如此,他希望我能以只言片语,安抚信陵君的心。

宫人带着我的回话走了,我正拿起铜镜,用棉布沾水细细地擦拭面容,随后蒙上轻薄的鲁缟,散开头发遮过额角。可即使如此,还是遮不住眼角眉梢,那些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

真可怕,想必信陵君见到我时已认不出来了。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一月之后,信陵君归国。

这天我早早起身,梳洗装扮,随宫人去到殿上,坐在一挂竹帘之后,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向近在咫尺的王座,大王比我上次见到他时又消瘦了些,也难怪,秦国大*压境,他必是食不知味夜不安枕。

不多时,礼官唱名,信陵君入殿朝见。

有那么一瞬间百官都在窃窃私语,但这些细小的声音很快随着信陵君的入内而平息下去。

玄而至静。

隔着竹帘我看不太清信陵君的样貌,但还是觉察到了他微霜的两鬓,比起当年稍显迟疑的动作。十年客居他国,若说他的意气不曾被磨灭丝毫,必是假话。

大王召他上前,自己也起身离座,君臣,也是兄弟二人就在王座前互相扶持着,各自垂首叹息。我想大王或许还流了泪,他本是个多愁善感的软弱的性子,十年来每每提起信陵君,虽有怨恨却也思念,今日兄弟相见,岂能不伤感?

突然信陵君向这边看来,一瞬间我忘了面前的竹帘,侧过头去躲避他的目光。

“王兄,帘后是……”他也觉察了异样,径直向大王询问。

不等大王答话,我已重整心绪,用足以使他听清的音量说:“当年盗符人,公子今日还记否?”

他身形微滞,慢慢向我走来。

这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他不会忘了如姬,十年前为他盗取兵符的女子,她在大王对她的宠爱到达鼎盛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并在事发后以那样惨烈的方式香消玉殒。

正如夜放的紫昙花,于极盛之时骤然枯萎,那么美丽那么短暂,所以被人永远铭记。

(二)

王三年春,有擅相者至大梁,偶识如姬,异其丽色,因荐于王,王纳之于秋,悦其貌,甚爱之。

关于如姬的入宫,侯赢先生竟采用了大梁人口耳相传的故事——它就是个故事,瞎编的,根本没有什么擅长相面的人将如姬举荐到宫中。

她藏于市井间的美貌,全因一场赛马而展露到光天化日之下。

那时大王方即位,还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三月春光正好,燕国送来一匹良驹,于是他提出要与信陵君赛马。

那场比赛后来胜负未分不了了之,因为在中途,那匹烈性的胭脂马跳出马场,带着大王冲进了集市,一路狂奔。惊恐的百姓四散逃窜,就在马蹄将要踏上一个跌倒的孩童时,有人突然从路旁抛了一件深衣出来,恰好盖住马头,急驰中的奔马猛然停下,大王未及抓紧缰绳,栽了下来。

随后跟来的信陵君和一干臣子都吓得不轻。

倒是那个抛出深衣的人不慌不忙,上前向大王伸出了手,还笑着说:“燕驹性烈,岂能不经驯化就用来赛马?”

那个人,就是如姬。

美貌,胆色,见识,她什么也不缺。

教人如何不倾倒?

同年初秋,如姬入宫,一时间大王宠爱无二,占尽魏宫风光。

信陵君拜访我,是在朝堂上正式觐见的三日之后。我让宫人在居室中挂了竹帘,他来了以后,我们隔帘对坐。

沉默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听说姑娘曾侍奉如姬?”

我轻笑:“公子可是想知道如姬是怎么死的?”

他全身一震。

我知道那是他心底隐藏最深的痛苦之一。

十年前秦*攻打赵国,赵国的平原君,也就是他的姐夫向魏国求救,可魏王按兵不动。他在急怒之下想带领门客往赵国去同抗秦*,侯赢先生向他进言说,与其这样送死却对战局无所助益,不如从宫中盗来兵符,带着大*前往助战,虽然一样是死罪,却有可能扭转整个局势。

侯赢先生是市井中大隐的策士,所进之言句句在理,唯一的问题是,盗符的重任却要落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

如姬。

侯赢先生说,公子曾为如姬报了杀父之仇,所以公子请求她盗符,她一定不会拒绝。

即使赔上自己的地位甚至性命。

“我想告诉公子的是,从始至终,如姬都没有怨恨过公子。她的死,也只是个意外。”我抽动麻绳,将帘子完全拉起,随后摘下蒙面的鲁缟。

看清我模样的一刹那,他身子一动似乎要离席而去,但终究是克制住了,只是眼中的惊恐却泄露了他真正的心思。

这也难怪,被火烧过的面貌岂会好看?

我蒙回鲁缟,又放下帘子:“当日如苑失火之夜正在夏时,沉雷劈中室中铜鸟引发天火……”

如苑,当年大王特意为如姬所修建的宫室,依照旧都安邑的风格装饰,富丽典雅,华美异常。我清楚地记得那夜的大火,火舌卷上织锦帷幔,仿佛只用了瞬间的工夫,就让一切都陷入火海。

大火过后如苑只剩下断壁残垣,曾经涂画着五彩花纹的木梁烧成了焦黑,每日映照如姬容颜的铜镜也裂成了两半。

“那时妾身本想救如姬,却被木梁砸中晕了过去,后来虽被救出却成了这个样子。如此样貌本该自避于世,可大王说妾身一片忠心,又是如姬身边亲近的人,便要妾身留在宫中,度此残生。”

我轻声问:“若当时大王真的有心要杀如姬,又何必对妾身如此厚遇呢?”

信陵君许久不语,我想……我已经说服了他。又或者,他已说服了自己。

(三)

王四年夏末,下大夫叔华受刃于贾人庆舍,呼痛三日,卒。

其实大王和信陵君是一对充满矛盾的兄弟,软弱怯懦的那个成了君主,坚定武勇的却做了臣子。最开始的时候,大王因为想要牵制齐国的孟尝君而为公子封君,可到了后来,公子的门客甚至超过朝堂上的百官,魏国人都在称颂他的贤名而非大王的,从那时起,事情就开始变了。

入宫一年后,如姬的父亲在一次争执中被一个楚国的客商所杀。大王下令全国通缉,悬赏千金,却始终无法找到凶手。后来信陵君派出自己的门客,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斩下了那个人的首级带回大梁。

当如姬打开送入宫中的锦匣,看到仇人的头颅时可说又惊又喜。她笑着,失声痛哭,当时大王也在,轻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慰。

若是当时如姬回头看一看便能发现,大王温柔的神色中还有一丝阴鸷。

他深深宠爱的女人,竟有其他人替她办到了他无法办到的事。

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而言,这简直是种耻辱。

可在当时,如姬也好,信陵君也好,甚至大王——所有人都还年少,无法明白人心里那些如同水草一般复杂而纠缠的情感。

以至于,最终,所有人都伤了心。

宫人前来传令时已是深夜,我正阅看侯赢先生写的小传,而王令既至,自然要立刻前往。宫人在前方为我引路,连头也不敢回,想是怕看了我的脸,夜间小憩也要做噩梦的。

大王在寝殿中相候,殿中只有他一人。我远远地跪伏在地,听他说:“走近一些。”

“妾貌丑陋,恐惊扰了大王。”

他低声笑起来,不再强求我走近,随后他问:“今日见过无忌了?”

多年来,他还是习惯直呼信陵君的名字。

我点头,他又问:“说了些什么?”

“妾身对信陵君说,当年的事不过是一场意外,这许多年来大王一直惦念着如姬,甚至爱屋及乌,连妾身也照顾得十分妥帖。如此一来,信陵君自然会打消心中对如姬的愧疚,安心接受大王所表达的诚意,同时……为了大王和魏国,克尽全力。”

在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大王突然起身,急步走到我面前来,厉声道:“看来你也以为没有他,魏国就要亡了?!你也以为寡人无法独抗秦*?!”

这突如其来的暴怒让我有些吃惊,但想了想之后,我还是轻声说:“大王宅心仁厚,治国足以安定百姓。可秦*虎狼之师,又岂是温良之人能够抗衡的。”

他没有信陵君那样的雄图、决绝和勇武,他不是一个能够在战车上指挥*队获得胜利的君主。我说了这些,再次伏下身,等待他下一波的暴怒。

可他只是在我面前坐下,发出低低的苦笑声。

“这么多年,总有很多人在寡人耳边说无忌的好话或者坏话,可寡人知道,在他们心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寡人在很多事上远不如他。他们都这么想,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他俯身凑近我的耳边,“你是第一个。”

“妾身惶恐。”

他又笑了一声:“你叫什么?寡人记得问过你很多次……可总是一转身,就忘了。”

那或许是因为我的名字太卑微,太不足道了吧,我轻笑,再说了一次——

“奇蜉,妾身叫做奇蜉。”

(四)

王七年春,信陵君为赵国事谋于如姬,如姬应为盗符计。

侯赢先生在这句话的后面还加了当时如姬对信陵君说的话:父仇之报,妾感公子深恩,纵为死,无所辞。

她感念他的恩德,愿意为他万死不辞,侯赢先生当时在场,听到了这句话。可后来当大王为虎符失窃之事质问如姬时,她除了坦然承认,更说赵国与魏国唇齿相依,襄助赵国即是为魏国打算。

她真正的心意究竟如何呢?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时光消逝,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我执笔舔墨,在几根刚削好的竹简上写了几个字,可随后又将它们丢入火盆。

竹简在火中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夜中听来,更衬寂静。

大王与信陵君之间的心结已解开,召见我后的第二天,大王就在殿上拜信陵君为上将*,并以上将*的名义向列国发出求援。

很快前往各国的斥候们都快马加鞭地回到大梁,并带来了列国援*将至的消息。消息令人振奋,但大王看上去却并不高兴,因为这一切再一次证实——

列国只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

援*陆续到来,大*整合开拔的前夜,信陵君再次来我处拜访,他一身甲胄立于门外,问:“无忌若能归来,姑娘可愿与我彻夜长谈?”

“妾身粗陋,又能陪公子谈什么呢?”

“如姬。”

我没有应承他的任何要求,次日大*出征,我在深宫依然能听到喊杀声。我可以想象信陵君在高台上意气风发的脸。纵合五国之力同抗强秦一直是他的心愿,如今,已经无限接近于实现。

后来的日子里,魏宫,甚至整个大梁都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中,每个人脸上都有些惶惶之色,但我的生活却反而平静下来,除了偶尔奉召到寝殿去陪大王聊天,便是在室中翻看竹简。

每次与大王聊天,我们不会说任何关于战况的事,而话题总是围绕在一个人身上,如姬。

“知道吗,无忌也倾慕她,这是无忌自己亲口对寡人说的。”大王在说起这些时,神情总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而我只是想,纵然只是作为这两个男人之间互相竞争的战利品也好,那个女子究竟何德何能,竟被人这样铭记?

一天,侯赢先生又托人带了些竹简来给我,还夹杂了他的一封书信,信中说信陵君正率领大*向*河进发,他还提到自己的一个朋友这次也随信陵君一同出征。

我已几乎要忘记这个名字——

朱亥。

他是侯赢先生在市井中结交的挚友,当年窃符救赵,信陵君得到兵符后立刻前往*营,他也随行在侧,当时魏*的主帅晋鄙看到兵符仍表示怀疑,不愿交出兵权。正是他最终用铁椎击杀了晋鄙,信陵君才得以接管*队,顺利出兵赵国。

所以,对于我而言,这个名字仅仅意味着血腥与杀戮。

令我心生不祥。

在等待了如同几年一般漫长的几个月后,战胜的消息终于传来,那天平日传话的宫人来向我通报五国联*在*河之滨大败秦*的消息,她一脸喜色,仿佛是她打了什么胜仗。

她说秦*退回到函谷关之内,任凭五国的士兵在关外叫骂,也不敢再出关一步。

这是盖世之功绩,我不知待信陵君归来时,我该大哭还是大笑。

可他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回来与我彻夜长谈,而是在*河之滨驻扎下来。我虽住在深宫,却也能不断听闻他的种种事迹——列国诸侯的门客都投奔于他,并向他敬献兵法,他让自己的门客将之编纂为一册,世人称之为《魏公子兵法》。

一时之间,仿佛五国已经灭了秦国这个心腹大患。

可渐渐地,谣言开始在大梁城内四起,人们说信陵君屯兵在外,是有心要图谋不轨。

这一日,我又一次奉召前往大王的寝殿,当时夜已深,我在长廊上与一个花白须发的人擦肩而过,我认得他,他是前魏*主帅晋鄙的门客,晋鄙向大王举荐过他,大王曾经一度对他就六国形势的分析十分感兴趣。

但晋鄙死后,此人就在大梁城中隐居了起来,任凭大王多方寻找都毫无音信。

他却偏偏在此时出现在宫中。

到了寝殿之内,大王正在独自饮酒,见我来了,他带着些酒意问我:“你说,如果无忌要做魏王,寡人该怎么办呢?”

这一刻,我想起了朱亥,想起了晋鄙,想起方才长廊上擦肩而过的那个门客。

人们都说仇恨是生命力最强的种子,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遇到合适的土壤,它还是会立刻就生根发芽,盛开出带着血腥味的剧*之花。

于无形中,将人置于死地。

(五)

次年夏,魏宫大火,如姬困于内,卒。

小传的最后一部分写得很仓促,想是当时侯赢先生听闻信陵君将要归国的消息,所以无心再写。他与信陵君是忘年之交,若说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能够事事为信陵君着想,那就是先生。

没多久,信陵君要自立为王的消息便传得甚嚣,侯赢先生也频频来信,说道近日常有人到信陵君那里恭贺他做了魏王,他猜测这是秦国用来离间大王和信陵君的计谋,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制止它。

任何一个人都能跑到信陵君面前随意侃侃而谈,谁能知道他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话呢?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名声,此时反而成了流言的帮凶。

三月初三上祀节那天,平日来我这里传话的那个宫人奉大王令送来满缀柳叶的新枝,我见她神色中有些哀伤,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大王派人替任了公子,公子回到大梁后就交出印信兵符,一直都没有上朝。”她嗫嚅着答我。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有道是月满而亏,水满则溢,信陵君的好运,终是到了尽头。

后来的几年内,侯赢先生的信比之前少了许多,每次来信,内中所说的都是信陵君如何颓靡,终日宴饮作乐,酗酒无度。

字里行间,满是深深的叹息与不甘。

而我,再也不曾回信给他。

这一年的夏时,异常炎热。

一夜,往日前来传话的那个宫人突然闯进我的居室,在榻前哭倒,哀求我救信陵君。

她说,大王命人暗中送去鸩酒,要*杀信陵君。

“大王对姑娘一直敬重愧疚,姑娘若肯进言,大王或许会收回成命。”她哭着说。

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些年来大王的身体一直不好,大限之期只是早晚的事,但我没想到他临末竟用了这样的手段。我跑出居室,却不是去大王的寝殿,而是径直出宫,去到侯赢先生的家中。

侯赢先生引我去了信陵君府,到府中时晨曦初至。

府中空荡荡的,没有我所想象的喧闹,门客都不知去了哪里,侯赢先生引我进到内中,信陵君躺在榻上,一旁是翻倒的酒爵,我看了看,是宫中的制式。

他已饮了大王所赐的鸩酒。

侯赢先生在一旁痛哭失声,哭声惊扰了他。他缓缓睁开眼来,见了我,初时惊讶,随后微微一笑:“姑娘怎么会来?”

“公子说过得胜回国就来看望妾身,谁想却食言了。”我坐到他身边,“所以今日听说公子大限将至,妾身就来看一看。”

“姑娘似乎很恨本君,”他笑出声来,“是因为如姬吗?”

我不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这一生,唯一有负的人就是她……其实我一直都很倾慕她,可是为了魏国,那时我只能找她盗符……你说她不恨我,我不信……”

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现在我要去了,亲自去求她原谅,姑娘……你说她会不会……”他说话越来越快,气息也变得急促,我知道这是鸩*发作的征兆,于是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最后,他的问话还没有结束,我只觉得那只抓着我的手松开了,下一刻,他也随之倒在榻上。

是我伸手为他合起双眼的。

一旁,侯赢先生的痛哭声始终没有停止。

同年的秋天来的比往年早,夏时浓绿茂密的树叶很快发*凋落,在秋风吹拂中飘落于地,腐烂,化为泥土。

仲秋时分,大王的病情已到了弥留的状况。一夜又有宫人来传王令,我即刻起身更衣随之往寝殿而去。

这次殿中有许多人,见我来了,许多年少的宫人惊得低呼,大王也随之从榻上起身,一拂袖,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过来。”他向我招手,示意我近前。我走近些再走近些,直到坐至榻边。我方坐定,他便躺了回去,喘得厉害,显然方才这些动作已消耗了他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

“君上……”我看着他霜白的两鬓,禁不住伤心。

他笑了起来,轻声问:“你恨寡人吗?”

这问题竟和当日信陵君问的一样,我愣了愣:“君上何出此言?”

“寡人赐死了无忌,你不恨吗?”他眼中笑意未退,语气却又感伤起来,“无论什么事,无忌都胜我许多,可唯独有一件事我胜了他。”

他顿了片刻,稍微提高了音量说道,“那就是在我心中,即便是整个魏国也不能与你相比……如姬。”

如姬。

他看着我,叫出这个名字。

我几乎要跳起来,可他正握着我的手,似乎就是在害怕我会拂袖而去。

他竟然知道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没有死……看看这双眼睛,无忌他竟然没有认出你,天下除了你,谁还有那么美的眼睛。”他这样说着,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我扶他坐起,拍着他的背。

心乱如麻。

我想起了奇蜉,那个对我忠心耿耿的侍女。

魏宫失火的当夜,她得到消息,卿大夫们要一同入宫逼迫大王将我处死,于是急急赶来报信,要我与她调换了衣衫,连夜逃出宫去。

那时,我本是想要一死的,可奇蜉的一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

“夫人的心里不是还有挂碍之人?活着,纵然隔了天涯之远,总还是能得到他的消息。”

然而卿大夫们所做的比我能想象的更绝,他们放了一把火,宁可玉石俱焚。

但是结果奇蜉死了,我却活着。

在我所牵挂的那个人身边,苟延残喘了十余年。

“如果我不是魏王,就不能像今天这样,一直把你留在身边。”大王靠着我,低声说,“那样你就会跟随无忌,或许会过得比今天快活得多,可是不行……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我只希望,终此一生……我的身边都有你在,哪怕……用整个魏国来交换……”

他不该说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君主来说,这样的痴情简直可耻。

突然他的手探到了我的鬓边,想要摘下我的面纱,我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却听他低声笑起来:“怕什么,让我看看你,如姬……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最好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松了手,让他一如心愿。

他在世的,最后一个心愿。

(六)

三日之后,宫外有消息传来,侯赢先生在自己的家中自缢了。

此时正逢宫中大殓,灵堂上朝中的百官都在号啕大哭,未必是为了大王,倒是为了前途未卜的国家更有可能。

夜晚,我在自己的居室中看竹简,外面不时有巡夜的*士走过,秋夜寒意袭人,我让宫人送进来一个火盆,等她放下火盆退出去后——

我将侯赢先生所作的那部小传丢进了火里。

我不需要有人为我作传。

我并无资格名留青史,因为我所做的那些事,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大义。我只是想守护这个国家,守护拥有这个国家的那个人。

当年窃符救赵,信陵君利用了我,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了他?

后来他客居赵国,留下我独自在国中面对卿大夫们的愤怒;而我的诈死也令他时时愧疚,直至最后一刻。

我们两不亏欠。

更何况现在大王与他都已离世,只有我,也是时日无多。

夜间的灵堂,百官们早已退去,剩下的几个巫祝也靠着墙在打盹,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看大王已用水银殓过的遗容,惊觉多年病患,竟是将他折磨得形容槁枯。

可是就像他最后看我时那样,在我的心里,他依旧是当年大梁市井中与我意外相逢的那个青年——刚从马上栽下来,华服沾了泥土,头上沾了稻草,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我扶他起来时,他抓着我的手向我笑了笑。

那一瞬间,仿佛大梁的春光,全进了他的目光里。

足以,让人永远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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