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邯郸说剑”
□韩鹏
“华山论剑”一词,经金庸先生在其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首创并横空出世后,迅即广为流传,几成经典。
擅长虚构武侠江湖来为成人世界编造旖旎童话的金庸,其实对中国古典文化浸淫甚深,他这条伪经典并非凭空想象,空穴来风,而是来自庄子。
“华山论剑”的母版,是庄子缔造的一条典故“邯郸说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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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说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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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南华经·杂篇》中有《说剑》一章,原文不长,照录如下——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持之。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公孙大娘舞剑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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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时期普遍尚剑与“说剑”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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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剑》原文并不深奥晦涩,语言通畅直白。
针对赵惠文王沉溺斗剑而荒黜国事,庄子对其进行游说。以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的三层境界,层层递进。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众意尽不在言中,最终使得赵惠文王豁然开朗。
庄子是个擅长运用寓言的高手,在他笔下妙喻丛生,回环无穷。庄子之书,寓言十九,风云河海,昆虫鱼鸟,无不寓之以言。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其超常的想象,明暗巧借的寓言故事,构成了庄子奇特的哲学世界。
庄子,名周,约生于公元前年,约卒于公元前年,战国时期宋国蒙人,其生存年代与赵惠文王在位时期吻合。
战国之际,尚剑、习剑、斗剑蔚然成风,这自然是冷兵器时代出于征战或自卫的必然结果,但也带着那个时代独有的士层群体情趣喜尚。剑也是一个人的身份象征,战国时只有天子、诸侯、大夫、士等贵族才能佩剑。因而,佩剑、论剑、斗剑自然在上层主流社会中倡兴。
剑在士人心中,不仅再是件防身或攻击的武器,更多凝聚着个人身份和价值认定的标识指代。所以,《史记》中的齐人冯谖,面对孟尝君不公正待遇后,会用剑提醒对方,彰显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一而再地“倚柱弹其剑”,再而三地对着剑发牢骚:“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将剑从器物层面拔离而出,形而上化的还有《列子·汤问》中所载:孔周称,他有含光、承影、宵练三剑,此三剑的共同特征是无形、无质,锋利无比,斩物若无。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剑气杀人,即来自此。
在当时的赵国,尚剑之风尤甚。史籍所载,班班可考。《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在赵者,以传剑论显”的司马氏记载。《史记·刺客列传》中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当鲁勾践听说荆轲刺秦王不果之后,连声叹息:“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
又岂止是在赵地,刘向《说苑》中记载剑客鲁石公:“鲁石公剑,迫则能应,感则能动,昀穆无穷,变无形象,复柔委从,如影如响,如龙之守户,如轮之逐马,响之应声,影之象形也。”
《吴越春秋·卷九》记载越女对击剑的见解:“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逸。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直到汉时,乐府中仍在传唱“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在汉代,击剑虽已脱离战国时期的残暴与血腥,但仍具强烈的对抗拼杀性。《汉书·淮南王刘安传》就记录有:“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召与戏,被一再辞让,误中太子。”今人以木剑对练,相互比划,点到为止,在真正玩剑的古人看来,是要笑掉大牙的。
作为普泛性喜剑舞、好剑击的佐证,成都出土的“剑戟对刺图”、河南唐河出土的“对刺图”、郑州出土的“击剑图”,陕北刘家沟出土的“剑对钺图”等等,都生动描摹、记载了战国及秦汉时期的击剑场面,以及其存在的广度。
汉剑舞画像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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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剑”成为唐宋以来文人的“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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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惠文王的太子是赵丹,而非赵悝,后世有人据此怀疑庄子的《说剑》是伪作。但既为论事述理的文学化寓言,何必一定于史有征?
在《孟子·梁惠王下》中,也有一个极其类似的桥段。孟子面对一直宣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的齐宣王,用了匹夫之勇、文王之勇、武王之勇三个等级的“勇”,来告诉齐宣王不要好小勇,而要好“一怒而安天下民”的大勇,如此之勇,才是“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的勇。
如此相似的两段记载绝非巧合,只说明了一件事,无论孟子还是庄子,都在以第一人称亲临现场,加强说服力,借事喻人。哪怕庄子压根没踏入过赵地,也没见过赵惠文王,都构不成对他这篇文章真实性的存疑。
自从庄子的《邯郸说剑》传世之后,“邯郸说剑”或“说剑”就成了唐宋一路下来的中国诗人笔下永久的题材。说剑、饮酒、赋诗,也成了千古文人侠客梦中的典型标配。
——唐代李白:“惟君家世者,偃息逢休明。谈天信浩荡,说剑纷纵横。”他著名的《侠客行》中名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更是直接借用了庄子《说剑》的原句。
——唐代元稹《说剑》:“徐抽寸寸刃,渐屈弯弯肘。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逡巡潜虬跃,郁律惊左右。霆电满室光,蛟龙绕身走。”
——北宋苏轼:“幸有纵横舌,说剑起慵懦。”
——南宋辛弃疾:“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
——明朝程敏*:“不知阅武场中士,说剑馀情得几人。”
——清朝玄烨:“鹅溪尺幅衣冠古,貌出蒙庄辩论新。剑客满前毛发动,须知绘事亦通神。”
——清朝王士祯:“惟君家世者,偃息逢休明。庄生说剑固豪快,十步千里无留行。”
——清代鲁铎:“人间剑客何有邪,试听说剑多浮华。由来神物本天造,刜钟切玉宁须嗟。”
诗风浩荡,说剑盛行。诗与剑,就这样交织在一起,成为文人的共爱。
围绕“说剑",诞生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佳话。潘飞声,号剑士,又号独立山人,著名诗人、书画家,清末民初南社成员,与高天梅、俞锷、傅屯艮并称“南社四剑”。他甚至将自己的堂号命名为“说剑堂”。清末知名爱国主义诗人丘逢甲曾作诗《说剑堂集题词,为独立山人作》云:“剑龙出海辞延津,千年龙性犹难驯。南天星斗避紫气,下有按剑独立之山人。山人亦自号老剑,海山苍茫起光燄。手收剑气入诗卷,万朵芙蓉剑花艳。”
诗人之外,画家对“说剑”也趋之若鹜,情有独钟。历代丹青妙手,热衷以“说剑”为主题,纷纷欣然创作自己的“说剑图”。
南唐著名画家周文矩,曾创作一幅《庄子说剑图》,图后有董其昌题跋《说剑篇》,极为名贵。清代文坛领袖王士桢见到后激赏不已,欣然命笔写下:“千年奇论佐奇笔,挥毫泼墨皆飞鸣。云间墨妙更遒绝,钟王腕底纷斗争。自云昔见吴兴书《说剑》,恨不作图双妙并。今逢此卷信神物,又恨作书非赵卿。徘徊三叹出金石,焕然妙迹如神明。我闻周生妙得后主作字法,秋胡谢女风格清。秦淮花月汴京土,感此伤人今古情。”惜乎,此轴今已失传。
《清儒学案》中记述知名学者、画家程易畴曾作一幅《说剑图》,大儒钱大昕在其画上题赞云:“侠客徒誇胆气粗,经师但觉精神敛。草言一吷偶然吹,斗牛中夜光芒爓。蓬心作图但写意,非指非马夫何玷。宋生为补第二图,谭柄它时留铅椠。”
清代著名学者程瑶田,字易田。与戴震同师事江永,精通训诂,在数学、天文、地理、生物、农业、兵器、音韵、绘画等领域皆有高深造诣,堪称一代通儒。他也曾创作《说剑图》,知名学者吴照为此作《题易田先生说剑图》云:“易田老翁当代儒,说剑先后有两图。蓬心画意不画剑,芝山剑与琴书俱。”
秦始皇陵出土的青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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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柳敬亭“说剑”的晚明一段文坛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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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敬亭,晚明知名的说书艺人,也是中国说书曲艺的鼻祖。
他于年入左良玉*幕,为之抵御清*、报效国家出谋划策。*宗羲《柳敬亭传》记载:“宁南(左良玉)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宁南不知书,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设意修词,授古证今,极力为之,宁南皆不悦。而敬亭耳剽口熟,从委巷活套中来者,无不与宁南意合。”
柳敬亭自认是说剑的庄子,而左良玉就是他心目中邯郸说剑中的赵惠文王。
《明史》载:“(左良玉)目不知书,多智谋,抚士卒得其欢心,以故战辄有功。”左良玉一度是以大明拯救者登上历史舞台的。到了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登基,左良玉兵力已经发展到八十万,号称百万之众,在弘光各镇*队中排名第一。左良玉扼守武昌,既是弘光*权的屏障,又是其坚实的后盾。
柳敬亭与左良玉文化程度都不高,但二人交流无滞,秉性相投,心意互通。柳敬亭述事燮理的诙谐滑稽、通俗易懂,赢得了左良玉的极大认可,因而柳在*中出谋划策,指点江山,颇受左帅赞允并推赏。
吴伟业说柳敬亭:“生故不知书,口画便宜辄合”,他在左良玉*幕中,还经常为将士说书,因其语言通俗直白,肢体语言生动,情节跌宕起伏,很为将士欢迎。
何止是左宁南的*营呢?晚明至清初的中国文坛,几乎都在盛赞柳敬亭为左良玉的说书或曰“说剑”。
钱曾在笺注曾祖钱谦益所作诗《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中说:“宁南既老而被病,惟块然一榻,柳生敬亭者善谈笑,车中呼为柳麻子。摇头掉舌,诙谐杂出。每夕张灯高坐,谈说隋唐间遗事。宁南亲信之,出入卧内,未尝顷刻离也。”其说书“谱尽古今成败得失之*治,忠佞贞邪之人物,真欲廉顽立懦,回世道人心于抵掌。”这就是钱谦益当初在诗中所赞的,“宁南闻之须蜩张,坎飞枥马俱腾骧。誓刺心肝奉天子,拼酒毫毛布战场。”
子期离世,伯牙摔琴。左良玉死后,世再无可说剑之人,柳敬亭顿觉失却知音,感念故人不已,时常独自啼泣洒泪。顾开雍在《柳生歌》中,说他“逢人副说故侯乾事,涕泗交颐声堕地”,顾大申在《与传奇柳老》中,说他“萧条攀大树,空忆故将*”,陈维崧在《赠柳敬亭》中说他“如今衰白谁相问,独对西风哭故侯”。
郢人逝矣,夫复何言!唯有无尽的思念与缅怀。
当左良玉灵柩途经柳敬亭所在的龙江关时,柳敬亭专程赶来哭祭。此后,柳敬亭又请人专门画《左宁南画像》及《*中说剑图》,并且让画师将自己肖像画在左良玉身旁,以示生死无隔,永不分离。
在清初文坛大家王猷定,专门题《为左宁南画像赞》:“柳敬亭为左宁南写照,而自图其像于旁,志不忘也。”冒辟疆之子冒丹书也赋诗《赠柳敬亭并题左宁南*中说剑图》:“玉帐登坛夜论兵,将*出塞气纵横。可怜多少衔恩客,写向丹青只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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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当初庄子的“邯郸说剑”寓言,已经演变为现实世界一场真正的“说剑”历史佳话。而且,因其饱含的爱国、忠义、怀旧诸多色泽,最终演绎为飘摇在明末清初中国文坛上空的一缕不竭诗思。
诗囊,画囊,酒囊,剑囊,从此成为中国文人身上不离不弃、自觉捍卫的佩饰。哪怕时代变迁,于表已无形,但他们周身洋溢的气度里分明一直还在,代代相传,永不舍弃。
绘画作品中唐朝剑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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