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鲁文公、鲁宣公、鲁成公是《春秋》的第六、七、八公,其在位时间相当于公元前-年,三公的在位时间均为十八年。
“秦穆霸西戎”、“赵盾弑其君”、“问鼎中原”、“饮马于河”这些历史故事,“华而不实”、“城下之盟”、“畏首畏尾”、“铤而走险”、“魑魅魍魉”、“狼子野心”、“筚路蓝缕”、“止戈为武”、“疲于奔命”、“从善如流”、“痛心疾首”、“尔虞我诈”、“甚嚣尘上”、“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些成语,都直接或间接来自于《左传》的这一时段。
晋楚争霸,仍然是这五十四年历史发展的主线。文公时期,晋襄公、灵公继续保持着先君重耳的霸业;文公十四年,楚庄王即位,宣公三年,楚庄王“观兵于周疆”,楚国开始问鼎中原,十二年,晋楚大战于邲,晋师仓皇溃逃,庄王引兵北上,饮马于河,晋楚中间地带的郑、宋等国纷纷服于楚,楚庄的霸业一时达到顶点。
但同时,晋国作为大国,其实力也并未被完全摧毁。成公二年的鞍之战,是一场由齐鲁矛盾引发的“代理人战争”,晋国大败受楚国支持的齐国,齐顷公险些被俘;成公十六年,晋厉、楚共、郑成三公会战于鄢陵,楚郑联*战败。晋国的霸主地位开始逐渐恢复。在这五十年中,两国实力虽有消长,但并无一方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因此,这一时期的晋楚争霸,也呈现出反复拉锯的白热化特征。
中原地区的小国,无疑是晋楚两国争夺的重点和交战的主战场。宣公九年到十二年的短短四年间,晋楚六次交兵伐郑,十二年春,楚*入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郑国几乎到了亡国的边缘。文公十七年,郑国向晋国呈递的外交文书中坦言:“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在晋楚争霸的夹缝之间挣扎求生,成为这一时期郑、宋、鲁等国的普遍和无奈之举,在大国的武力威逼之下,小国已经很难有独立的外交*策了。
除中心地区外,边疆诸国的地位,此时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动。秦穆公自僖公三十三年于崤,文公二年于白水两次败于晋后,转而向西扩张而“霸西戎”,外交上则长期联楚抗晋。此后,秦国除与晋国有零星交战外,基本不参与国际事务,其活动范围被限制于崤山和*河以西,渐渐退出了中原争霸的舞台;东方的齐国此时虽仍是大国,但自齐桓公逝世以来,其霸业久已衰落,沦为一个地区性的强国,不再具有逐鹿中原的能力;南方的吴国,此时开始见于经传,成公七年,晋国派楚国亡臣巫臣出使吴国以联吴抗楚,中原的先进文化开始大规模传入吴国,为其此后的兴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相较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这一时期经济、*事、民族关系以及各国内*上的变动,也许对后世的影响更为深远。宣公十五年,鲁国“初税亩”,正式从法律上废除了井田旧制,新的土地私有制开始逐渐酝酿;*事上,城濮之战时晋三*倾巢出动也仅有七百乘;而四十余年后的鞍之战,晋**力的一半即有八百乘,足见此时晋国的兵力已经大大扩充了;宣公十五年,晋灭赤狄潞氏,十六年,灭赤狄甲氏,成公三年,“讨赤狄之余”;“华夏”相对于“夷狄”,此时已经占据了优势,春秋早期“华夷杂处”的民族分布状况,正逐渐向传统中国“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格局转变。
在各国内部,表面的平静下,*治的暗流正在激烈地涌动。鲁宣公开始,“公室卑,三桓强”的局面开始形成;宣公死后,鲁庄公之孙公孙归父欲去三桓不成,反被季文子驱逐。东门氏这一三桓专权的最后障碍被扫除,三桓自此独专鲁*;成公十六年,叔孙宣伯试图借晋国之手驱逐季文子,成公自己根本无力制止;三桓的权力,此时几乎已经凌驾于鲁国公室之上;在晋国,赵盾、荀林父、栾书等卿大夫先后主持国*;宣公十三年,晋人因邲之战战败,灭先氏;成公六年,杀赵同、赵括,几乎灭赵氏;十七年,晋厉公灭郤氏,晋大夫栾书,中行偃弑厉公,立悼公,卿大夫之间争夺权力的斗争、卿室与公室的斗争都愈发激烈;成公十六年,叔孙宣伯出使晋国时对郤犫说:“鲁之有季、孟,犹晋之有栾、范也,*令于是乎成。”;齐国国氏、高氏,宋国华氏、鱼氏等卿族,也活跃在这一时期内*外交的舞台上;卿大夫在中原诸国的专*,此时已经成为定局。
成公十二年宋国华元主持的弭兵之会,是春秋历史发展的重要转折点;虽然此次弭兵后,晋楚之间的和平仅持续了短短的四年,但弭兵运动的兴起,本身就反映出停止战争已成为各诸侯国的共同要求。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晋楚争霸虽仍在继续,但已渐近尾声;春秋后期大变*的帷幕,在此时已经缓缓地拉开了。
·郑子家告赵宣子·
晋侯蒐于*父,遂复合诸侯于扈……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
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曰:
“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则敝邑之故也。
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
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馀几。’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唯执事命之。文公二年六月壬申,朝于齐。四年二月壬戌,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其罪也。大国若弗图,无所逃命。”
(文17.4)
按:《左传》中关于外交的内容不少,但外交文书的直接记载并不多,这一篇杰出的外交文书也被选入《古文观止》。最后一段用一个生动的比喻,展现了小国被迫在大国之间反复横跳的无奈之举,环顾今日的国际社会,小国的境遇又何尝不如此呢?
“铤而走险”这一成语的出处即在于此,关于《左传》中的成语,我打算在看完全书之后,节选其中比较有趣的内容,做一个专题的推送
·晋灵公不君·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彫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煮)熊蹯不熟,杀之,寘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越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如是则能补过者鲜矣。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唯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能补过也。君能补过,衮不废矣。”
犹不改。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寘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慼’,其我之谓矣!”
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
(宣2.3)
按:这一则中的良史董狐和“良大夫”赵盾,成为后世文人墨客引用的的重要典故,尤其是董狐的秉笔直书,更是成为历代史家效法的榜样和中国古代史学精神的象征。
鲁宣公二年为晋灵公十四年,鉴于晋灵公即位时为婴儿,此时其年龄最多不过十五六岁,所以这种“不君”,大概率也有一些青春期叛逆的因素吧
·问鼎中原·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
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宣3.3)
·邲之战·
十二年春,楚子围郑。……
夏六月,晋师救郑。荀林父将中*,先穀佐之。士会将上*,郤克佐之。赵朔将下*,栾书佐之。赵括、赵婴齐为中*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大夫。韩厥为司马。
及河,闻郑既及楚平,桓子欲还,曰:“无及于郑而剿民,焉用之?楚归而动,不后。”随武子曰:“善。会闻用师,观衅而动。德刑*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不为是征。…………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之善*也。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子姑整*而经武乎,犹有弱而昧者,何必楚?仲虺有言曰:‘取乱侮亡。’兼弱也。《汋》曰:‘於铄王师,遵养时晦。’耆昧也。《武》曰:‘无竞惟烈。’抚弱耆昧以务烈所,可也。”
彘子曰:“不可。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敌而不从,不可谓武。由我失霸,不如死。且成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夫也。命为*帅,而卒以非夫,唯群子能,我弗为也。”以中*佐济。
知庄子曰:“此师殆哉!《周易》有之,在《师》之《临》,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众散为弱,川壅为泽,有律以如己也,故曰律,否臧。且律竭也,盈而以竭,夭且不整,所以凶也。不行之谓《临》,有帅而不从,临孰甚焉!此之谓矣。果遇必败,彘子尸之。虽免而归,必有大咎。”
韩献子谓桓子曰:“彘子以偏师陷,子罪大矣。子为元帅,师不用命,谁之罪也?失属亡师,为罪已重,不如进也。事之不捷,恶有所分,与其专罪,六人同之,不犹愈乎?”师遂济。
楚子北,师次于郔。沈尹将中*,子重将左,子反将右,将饮马于河而归。闻晋师既济,王欲还,嬖人伍参欲战。令尹孙叔敖弗欲,曰:“昔岁入陈,今兹入郑,不无事矣。战而不捷,参之肉其足食乎?”参曰:“若事之捷,孙叔为无谋矣。不捷,参之肉将在晋*,可得食乎?”令尹南辕反旆。伍参言于王曰:“晋之从*者新,未能行令。其佐先縠刚愎不仁,未肯用命。其三帅者专行不获,听而无上,众谁適从。此行也,晋师必败。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王病之,告令尹,改乘辕而北之,次于管以待之。
晋师在敖、鄗之间。郑皇戌使如晋师曰:“郑之从楚,社稷之故也,未有贰心。楚师骤胜而骄,其师老矣,而不设备,子击之,郑师为承,楚师必败。”彘子曰:“败楚服郑,于此在矣,必许之。”栾武子曰:“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无日不讨*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训之以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不可谓骄。先大夫子犯有言曰:‘师直为壮,曲为老。’我则不德而徼怨于楚,我曲楚直,不可谓老。其君之戎,分为二广,广有一卒,卒偏之两。右广初驾,数及日中;左则受之,以至于昏。内官序当其夜,以待不虞,不可谓无备。子良,郑之良也。师叔,楚之崇也。师叔入盟,子良在楚,楚、郑亲矣。来劝我战,我克则来,不克遂往,以我卜也,郑不可从。”赵括、赵同曰:“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俟?必从彘子。”知季子曰:“原、屏,咎之徒也。”赵庄子曰:“栾伯善哉,实其言,必长晋国。”
楚少宰如晋师,曰:“寡君少遭闵凶,不能文。闻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将郑是训定,岂敢求罪于晋。二三子无淹久。”随季对曰:“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率,寡君使群臣问诸郑,岂敢辱候人?敢拜君命之辱。”彘子以为谄,使赵括从而更之,曰:“行人失辞。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曰:‘无辟敌。’群臣无所逃命。”
楚子又使求成于晋,晋人许之,盟有日矣。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许伯曰:“吾闻致师者,御靡旌摩垒而还。”乐伯曰:“吾闻致师者,左射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摄叔曰:“吾闻致师者,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皆行其所闻而复。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已。麋兴于前,射麋丽龟。晋鲍癸当其后,使摄叔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鲍癸止之,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既免。
晋魏锜求公族,未得而怒,欲败晋师。请致师,弗许。请使,许之。遂往,请战而还。楚潘*逐之,及荧泽,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曰:“子有*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敢献于从者。”叔*命去之。赵旃求卿未得,且怒于失楚之致师者。请挑战,弗许。请召盟,许之。与魏锜皆命而往。郤献子曰:“二憾往矣,弗备必败。”彘子曰:“郑人劝战,弗敢从也。楚人求成,弗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士季曰:“备之善。若二子怒楚,楚人乘我,丧师无日矣。不如备之。楚之无恶,除备而盟,何损于好?若以恶来,有备不败。且虽诸侯相见,*卫不彻,警也。”彘子不可。士季使巩朔、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故上*不败。赵婴齐使其徒先具舟于河,故败而先济。
潘*既逐魏锜,赵旃夜至于楚*,席于*门之外,使其徒入之。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右广鸡鸣而驾,日中而说。左则受之,日入而说。许偃御右广,养由基为右。彭名御左广,屈荡为右。乙卯,王乘左广以逐赵旃。赵旃弃车而走林,屈荡搏之,得其甲裳。晋人惧二子之怒楚师也,使軘车逆之。潘*望其尘,使骋而告曰:“晋师至矣。”楚人亦惧王之入晋*也,遂出陈。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桓子不知所为,鼓于*中曰:“先济者有赏!”中*、下*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
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赵旃以其良马二,济其兄与叔父,以他马反,遇敌不能去,弃车而走林。逢大夫与其二子乘,谓其二子无顾。顾曰:“赵傁在后。”怒之,使下,指木曰:“尸女于是。”授赵旃绥以免。明日以表尸之,皆重获在木下。
楚熊负羁囚知罃。知庄子以其族反之,厨武子御,下*之士多从之。每射,抽矢菆,纳诸厨子之房。厨子怒曰:“非子之求而蒲之爱,董泽之蒲,可胜既乎?”知季曰:“不以人子,吾子其可得乎?吾不可以苟射故也。”射连尹襄老,获之,遂载其尸。射公子穀臣,囚之。以二者还。及昏,楚师*于邲,晋之馀师不能*,宵济,亦终夜有声。
丙辰,楚重至于邲,遂次于衡雍。潘*曰:“君盍筑武*,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惟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其为先君宫,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今罪无所,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乎?”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
(宣12..2)
邲之战晋楚列阵图按:《左传》中第二场详细描写的大战。与城濮之战不同,邲之战并不是一场标准的会战,而是有一些突然因素(两*信息的不对称,楚*突击,晋*不战而溃),因此《左传》对这场战役的描写方式与城濮之战又不尽相同,战争的详细过程和占笔墨比较多(城濮之战中只有一段)
《左传》的战争描写,十分注重战前准备,这一则中,就花大笔墨写了晋*统帅层的争执,为后面晋**心不齐,不战而溃埋下了伏笔;另外,《左传》对战争的细节也十分重视,邲之战并没有列举晋*的伤亡情况,但仅仅通过“舟中之指可掬也”这一个有点恐怖的细节,晋*逃亡之慌乱,损失之惨重可以说是跃然纸上,我个人觉得这七个字可以说是《左传》中最出色的战争描写之一。
·鞍之战·
二年春,齐侯伐我北鄙…………孙桓子还于新筑,不入,遂如晋乞师。臧宣叔亦如晋乞师。皆主郤献子。晋侯许之七百乘。…………
……六月壬申,师至于靡笄之下。齐侯使请战,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诘朝请见。”对曰:“晋与鲁、卫,兄弟也。来告曰:‘大国朝夕释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请于大国,无令舆师淹于君地。能进不能退,君无所辱命。”齐侯曰:“大夫之许,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许,亦将见也。”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
癸酉,师陈于鞍。邴夏御齐侯,逢丑父为右。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旦辟左右。”故中御而从齐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越于车下。射其右,毙于车中。綦毋张丧车,从韩厥,曰:“请寓乘从左右。”皆肘之,使立于后。韩厥俛,定其右。逢丑父与公易位。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故不能推车而及。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郑周父御佐车,宛茷为右,载齐侯以免。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乃免之。
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每出,齐师以帅退,入于狄卒。狄卒皆抽戈楯冒之,以入于卫师。卫师免之。遂自徐关入。齐侯见保者,曰:“勉之!齐师败矣。”辟女子,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锐司徒免乎?”曰:“免矣。”曰:“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齐侯以为有礼,既而问之,辟司徒之妻也。予之石窌。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击马陉。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
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桡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馀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鲁、卫谏曰:“齐疾我矣!其死亡者,皆亲暱也。子若不许,仇我必甚。唯子则又何求?子得其国宝,我亦得地,而纾于难,其荣多矣!齐、晋亦唯天所授,岂必晋?”晋人许之,对曰:“群臣帅赋舆以为鲁、卫请,若苟有以藉口而复于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听。”
(成2.12.3)
鞍之战齐晋列阵图按:另一则优秀的战役叙事,对郤克同车三人和逢丑父的描写,可以说是十分生动
·晋景公之死·
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
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
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
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
(成经8.6成10.4)
按:与孔子不同,《左传》的作者虽有很深厚的人文精神,但也并不排斥“怪力乱神”,因此在《左传》之中,我们可以看到为数不少的神灵、梦境、异象的记载,这一则可算一例。因为这一则过于魔幻,很多时候都被当作段子,也确实是很好笑了。
·吕相绝秦·
夏四月戊午,晋侯使吕相绝秦,曰:
“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
无禄,献公即世,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踰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静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绝我好,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垂。我是以有辅氏之聚。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
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穀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壹。’
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暱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成13.3)
按:另一篇优秀的外交文书,可见历史故事,《诗》《书》等文献,都是当时外交言辞的重要思想资源。
·鄢陵之战·
晋侯将伐郑,范文子曰:“若逞吾愿,诸侯皆叛,晋可以逞。若唯郑叛,晋国之忧,可立俟也。”栾武子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必伐郑。”乃兴师。栾书将中*,士燮佐之。郤锜将上*,荀偃佐之。韩厥将下*,郤至佐新*,荀罃居守。郤犫如卫,遂如齐,皆乞师焉。栾黡来乞师,孟献子曰:“有胜矣。”戊寅,晋师起。
六月,晋、楚遇于鄢陵。范文子不欲战,郤至曰:“韩之战,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轸不反命。邲之师,荀伯不复从。皆晋之耻也。子亦见先君之事矣。今我辟楚,又益耻也。”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强服矣,敌楚而已。唯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盍释楚以为外惧乎?”
甲午晦,楚晨压晋*而陈。*吏患之。范匄趋进,曰:“塞井夷灶,陈于*中,而疏行首。晋、楚唯天所授,何患焉?”文子执戈逐之,曰:“国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栾书曰:“楚师轻窕,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郤至曰:“楚有六间,不可失也:其二卿相恶;王卒以旧;郑陈而不整;蛮*而不陈;陈不违晦;在陈而嚣,合而加嚣,各顾其后,莫有斗心。旧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
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子重使大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吏也。”“皆聚于中*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伯州犁以公卒告王。苗贲皇在晋侯之侧,亦以王卒告。皆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在其中*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萃于王卒,必大败之。”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射其元王,中厥目。’国?,王伤,不败何待?”公从之。有淖于前,乃皆左右相违于淖。步毅御晋厉公,栾鍼为右。彭名御楚共王,潘*为右。石首御郑成公,唐苟为右。栾、范以其族夹公行,陷于淖。栾书将载晋侯,鍼曰:“书退,国有大任,焉得专之。且侵官,冒也;失官,慢也;离局,奸也。有三罪焉,不可犯也。”乃掀公以出于淖。
癸巳,潘尪之*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彻七札焉。以示王,曰:“君有二臣如此,何忧于战?”王怒曰:“大辱国。诘朝,尔射,死艺。”吕锜梦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姬姓,日也。异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及战,射共王中目。王召养由基,与之两矢,使射吕锜,中项,伏dao(弓套)。以一矢复命。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穀而趋,无乃伤乎?”郤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
晋韩厥从郑伯,其御杜溷罗曰:“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郤至从郑伯,其右茀翰胡曰:“谍辂之,余从之乘而俘以下。”郤至曰:“伤国君有刑。亦止。”石首曰:“卫懿公唯不去其旗,是以败于荧。”乃内旌于[插图]中。唐苟谓石首曰:“子在君侧,败者壹大。我不如子,子以君免,我请止。”乃死。
楚师薄于险,叔山冉谓养由基曰:“虽君有命,为国敌,子必射!”乃射。再发,尽殪。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车折轼。晋师乃止。囚楚公子茷。
栾鍼见子重之旌,请曰:“楚人谓:‘夫旌,子重之麾也。’彼其子重也。日臣之使于楚也,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今两国治戎,行人不使,不可谓整。临事而食言,不可谓暇。请摄饮焉。”公许之。使行人执榼承饮,造于子重,曰:“寡君乏使,使鍼御持矛。是以不得犒从者,使某摄饮。”子重曰:“夫子尝与吾言于楚,必是故也,不亦识乎!”受而饮之。免使者而复鼓。
旦而战,见星未已。子反命*吏察夷伤,补卒乘,缮甲兵,展车马,鸡鸣而食,唯命是听。晋人患之。苗贲皇徇曰:“蒐乘补卒,秣马利兵,修陈固列,蓐食申祷,明日复战。”乃逸楚囚。王闻之,召子反谋。穀阳竖献饮于子反,子反醉而不能见。王曰:“天败楚也夫!余不可以待。”乃宵遁。晋入楚*,三日穀。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有德之谓。”
楚师还及瑕,王使谓子反曰:“先大夫之覆师徒者,君不在。子无以为过,不穀之罪也。”子反再拜稽首曰:“君赐臣死,死且不朽。臣之卒实奔,臣之罪也。”子重使谓子反曰:“初陨师徒者,而亦闻之矣!盍图之?”对曰:“虽微先大夫有之,大夫命侧,侧敢不义?侧亡君师,敢忘其死。”王使止之,弗及而卒。
(成16.5)
按:中国的奥斯特里茨战役(“三公会战”),与鞍之战一样,侧重交战过程中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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