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嵇康的诗歌
嵇康今存诗五十余首,五言多于四言,而以四言诗著称。陈祚明说嵇诗“四言中饶隽语,以全不似《三百篇》,故佳”,五言则为“时代所限,不能为汉音之古朴,而复少魏响之鲜妍,所缘渐沦而下也”(《采菽堂古诗选》卷八)。嵇诗清远、峻切,和阮籍的诗旨遥深不同。其诗径遂直陈,有言必尽,而少宛转之词,但境界高远,决非浮浅之作。其乐府《代秋胡歌》言“富贵尊荣,忧患谅独多”,言“绝智弃学,游心于玄默”,玄理味重而感慨良多。刘熙载即谓“《秋胡行》贵玄默之致,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艺概·诗概》)。《幽愤诗》是他入狱后写的,言词的峻切、情感的愤激,可和《与山巨源绝交书》并论,不过更显得忧思深重,愤慨中略含悲怆之意。诗写他年轻时就“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结果“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理弊患结,卒致囹圄”。诗人说他不能学北游之雁“顺时而动,得意忘忧”,不能学“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他“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内心伤悲,只能寄希望于将来。诗人把他遭人迫害的原因说得何等明白,他何曾掩饰过心中的不平!
嵇康的四言诗,往往能以生动的笔触描绘出鲜明的艺术形象,比如他的《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十二章云:
轻车迅迈,息彼长林。
春木载荣,布叶垂阴。
习习谷风,吹我素琴。
交交黄鸟,顾俦弄音。
感寤驰情,思我所钦。
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诗以春日长林美景写“思我所钦”之忧心,妙在景新情真。王夫之即谓“春木四句,写气、写光,几非人造”(《古诗评选》卷二)。又十三章云: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
萋萋绿林,奋荣扬晖。
鱼龙瀺灂,山鸟群飞。
驾言出游,日夕忘归。
思我良朋,如渴如饥。
愿言不获,怆矣其悲。
同样表达思念之情,写景又是一种境界,不但场面阔大,而且生机勃勃。极写出游之乐,对“愿言(指思念)不获”自有衬写作用。又第九章云:“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摄景追飞。淩厉中原,顾盼生姿。”诗写其兄嵇喜军中驰射的英姿,一片想像之词,却神态宛然。而十四章云: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诗写嵇康在大自然中作逍遥游的活动和感受,表现出诗人“游心太玄”即与道合一的最大人生乐趣和他对世无知音的感叹。诗以清秀之语写自在、自得之心,显得自然飘逸而境界高远。“目送归鸿”二句写名士风姿,一传其神,一显其形,比较而言,传神者最为微妙。故顾恺之说“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世说新语·巧艺》)。于此可见,嵇诗清峻而托喻清远,虽情思不违玄理,却语隽境美,令人生想。
二、嵇康的辞赋和散文
嵇康今存赋,惟《琴赋》为完篇,余(题为《酒赋》、《蚕赋》、《怀乡赋》)各有残句若干。《琴赋》立意与其《声无哀乐论》相同,都是从玄学本体论出发,说音声之特质。赋序有谓:“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可以导美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可见,作者是不赞成音乐以悲哀为美的传统观念的,其作《琴赋》在思想文化领域有很强的针对性。
嵇康写得最多的散文,是玄理论文,传于今者尚有《养生论》、《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声无哀乐论》、《释私论》、《管蔡论》、《明胆论》、《难张迈叔自然好学论》、《难宅无吉凶摄生论》、《答张辽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另有《卜疑》、《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太师箴》和《家诫》等,著述散文则有《圣贤高士传》。
前人对嵇康之论评价甚高,李充《翰林论》即谓“研求名理而论生焉,论贵于允理,不求支离。若嵇康之论,成文矣”。刘师培解释说:“李氏以论推嵇,明论体之能成文者,魏、晋之间,实以嵇氏为最。”(《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第四课)刘勰说阮籍、嵇康体性有异,谓“嗣宗倜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隽侠,故兴高而采烈”(《文心雕龙·体性》)。又谓“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文心雕龙·才略》)。刘师培发挥说:“嵇康、阮籍之文,文章壮丽,总采骋辞,虽阐发道家之绪,实与纵横家言为近也。此派之文,盛于竹林诸贤。溯其远源,则阮瑀、陈琳已开其始。”“彦和以‘响逸调远’评籍文,与《魏志》‘才藻艳逸’说合。盖阮文之丽,丽而清者也。以‘兴高采烈’评康文,亦与《魏志》‘文词壮丽’说合。盖嵇文之丽,丽而壮者也。均与徒事藻采之文不同。”“嵇、阮之文,艳逸壮丽,大抵相同。若施以区别,则嵇文近汉孔融,析理绵密,阮所不逮;阮文近汉祢衡,托体高健,嵇所不及。此其相异之点也。”“嵇文长于辨难,文如剥茧,无不尽之意,亦阮氏所不及也。”(《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第四课)
嵇康的玄理论文,立论新颖、析理绵密,在阮文之上。如其《声无哀乐论》,所说“声无哀乐”即为一全新观点。从玄学命题相互影响看,其立论基础和思维方式,与何晏提出的圣人无喜怒哀乐有某种相似处。阮籍作《乐论》,虽不反对乐有哀乐之分,但他既把乐的本体定为自然,而平淡无味又是自然之道的本质属性,因而他是有可能提出声无哀乐论的。但他未能深入下去。嵇康却用他用过的方法(从玄学本体论出发探讨音乐的属性、功用),建立了声无哀乐论。而论述更为精细,对儒学音乐理论突破更为彻底。他讲“声音以平和为体”,“声音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实际上是讲声音以自然为本体,而以自然的属性“和”为属性。如此立论,便容易说明音声是能超越哀乐之情的,而以无哀无乐的“和”为本质特征;作乐的目的是要使人挣脱种种情感的束缚,进入自由、无限的境界。在写法上,用的是主客对话形式。文章通过“秦客”和“东野主人”八番“难”、“答”以成完篇。反复论难,自易带来论证的严密和文章布局的严谨。当然,如此行文,也难免文词繁复。
除玄理论文外,嵇康的《太师箴》和书作所蕴含的文化精神,也是出自于玄学思想。其中最能显现其人格特征和另类散文艺术风貌的,应是《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巨源即山涛,他本是“竹林七贤”之一,中途出仕为吏部郎,后得升迁,便举嵇康自代。嵇康十分生气,即作此书痛斥其行径。作者在书中以老、庄思想作指导,极写自己越礼教而任自然的放纵生活,揭露官场的龌龊,对山涛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直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显示出对世俗生活的极端蔑视。他拒绝的是山涛的举荐,实是借此宣布自己和司马氏集团的彻底决裂。因作者具有大无畏的叛逆精神,故行文恣肆、出语尖刻,仿佛不尽其言辄不足以泄胸中愤怒之气。如云:
真是通脱任性,直言尽言,不掩锋芒,嬉笑怒骂,俱为文章。后世诗、文中所用“七不堪”、“二甚不可”的典故,即出于此书。事实上,此书不但是嵇康散文中逞性放言的名篇,也是魏、晋文章中颇能显现魏、晋风度的代表作,其文风对后来的愤世之文深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