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终于要走了。他向齐宣王辞去了宾师的职位,和弟子们收拾行囊,准备回到家乡去。
齐宣王心里直埋怨陈贾,“我都说了‘甚惭于孟子’,陈贾这小子偏拿我跟周公相比,把孟子气得不轻,这下老先生玩真的了。”
齐宣王当然舍不得孟子。一方面,他十分敬重孟子,也很想重用孟子。另一方面,这样有学问的贤者,世间罕有。如果留不住孟子,天下人必耻笑我大齐国不能善待人才。再进一步设想,如果孟子离开齐国,为别的国家服务,岂不是会对齐国造成威胁。
为了留住孟子,齐宣王做了两件事,一是亲自拜访,二是开出高薪。没想到,适得其反。孟子对齐宣王更加失望,更不愿意留在齐国了。
齐宣王放下身段,极力挽留孟子
还记得齐宣王借口寒疾委婉召见孟子那一章吗?他让使者告诉孟子,因为偶感风寒,不方便亲自拜见,又希望第二天在朝堂之上见到孟子。翻译成实在话,就是“你明天来一趟”。
现在,孟子要离开齐国。齐宣王终于放下了身段,“王就见孟子”,亲自来到孟子的住处。态度非常谦卑恭敬,他说:“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这话说得近乎卑微了。意思是说,“过去我非常渴望见到您但没有机会,后来终于把您盼来了,我有机会可以侍奉您,甚至与您同朝共事,我非常高兴。可是,如今您又要丢下我而回乡了,不知道从今以后还能不能再与您相见,继续向您请教呢?”
孟子回答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意思是说,“我只是不敢有这样的请求,其实这本来就是我所希望的。”真正的士人,都有行道于天下的志向和胸襟,谁不希望遇到英明的君主呢?
齐宣王一听,有戏。看来,孟子正等着寡人挽留呢。于是他心生一计,对挽留孟子这件事似乎有了把握。
回到朝堂,齐宣王叫来大臣时子,说:“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他让时子向孟子转达这个想法:在国都之中,给孟子建一所官邸,每年发放一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弟子,让大夫和百姓都有一个值得尊敬和效法的榜样。
当然,“养弟子”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不直接说给孟子钱,而是给弟子的。就像现在的人送礼的时候也会说,“给孩子的。”
齐宣王又双叒被骂了
一万钟粮食有多少呢?一钟是六斛四斗,即六十四斗。一斗大约12斤。按照齐宣王的想法来估算,孟子的年薪可以达到多万斤粮食。按现在市场上的粮食价格计算,大约相当于年薪到万。这个待遇足以留住孟子了吧,齐宣王还挺有把握。
但时子这个人很有趣,他接受了王命,却不肯面见孟子转达齐宣王的话,而是委托孟子的弟子陈臻代为传述。他为什么还要再转一手?是孟子不愿见他吗?连大夫陈贾这样的佞臣都能见到孟子,说明孟子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学者。
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就是时子心虚,他认为齐宣王给出的薪资待遇太低,孟子一定会不高兴的。所以他不好意思当面跟孟子说。
陈臻转达了时子转达的齐宣王的话,孟子果然不悦。他说:“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时子并不能理解孟子不高兴的真实原因。“如果我想发财,辞掉十万钟的俸禄而接受这一万钟的赏赐,这是想要发财吗?”孟子在齐国当宾师这几年,齐宣王一直礼遇有加,定期颁发补贴,加起来也有十万钟了吧。如果为了钱,也就不会辞职了。
辞职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道不同。求道之人怎能求财呢?孟子打了个比方,说季孙曾经讥讽一个叫子叔疑的人,他自己想做官,没被任用,也就罢了,却又让他的子弟去做卿大夫。这就是那种“不得于此,而又复求于彼”的贪婪之辈啊。
孟子到齐国是为行道而来。但是,初见齐王,就已经知道此君很难入道,只是碍于当时齐国面临危难,没好意思离开。这一耽搁,阴差阳错,就呆了五、六年。虽然齐宣王想要授爵封官,但孟子没有接受,就是怕将来有一天要离开的时候会有麻烦。
所以这几年来,孟子一直保持宾师的身份,就是为了进退有余,且有利于客观地观察齐宣王为人为政的情况。经过长期观察,他进一步确认齐宣王不能行道。
若按照齐国君臣的想法,虽不能行道,您在这儿至少还能获得富贵嘛。这便是“不得于此,而又复求于彼”,行道太难了,退而求其次,求财吧。
孟子当然不是那种贪婪之辈。在孟子的眼中,想发财而不择手段的人,都是“贱丈夫”,也就是小人。而齐国君臣却都认为钱财可以留住孟子,岂不是把孟子当成了想发财的贱丈夫吗?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难怪时子不敢来,孟子果然开骂了。“贱丈夫”这三个字,就送给齐国吧。
追求垄断利益的“贱丈夫”
孟子觉得骂得还不过瘾,进一步解释何谓“贱丈夫”。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古代设立市场,是让人用自己有的物品去交换自己没有的物品,所谓互通有无而已。国家只是派人对市场进行管理,并不征税。可是有一种卑鄙贪婪的小人,一定要找块高地站上去,向左右两边张望,企图垄断市场的利益。
左边的货好卖,他就到左边去经营。右边的货好卖,他就到右边去经营。他会用各种手段排挤竞争对手,最终使自己独占销售渠道。人们都认为他很卑贱,所以国家要向他征税。国家为什么要向商人征税,就是由于这种卑鄙小人的存在啊。
孟子责骂齐国君臣的一席话,无意间道出了商业的本质。
有人说,商业的本质就是赚钱嘛。错!商业的本质是“通有无”,赚钱只是给从业者的报酬和奖励。最古老的商业就是易货,自家有的东西拿到市场上,换回自己不能生产却又非常需要的东西。比如,用粮食换锄头,或用陶瓷换布帛。这个过程并不产生利润。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专业化分工,就出现了专门从事贸易的群体,他们自己什么也不出产,而是倒卖别人的产品。把甲地的产品倒卖到乙地,或者把零散的产品收购上来,统一售卖。这便是商业,其本质还是“通有无”。
因为商业发挥了“通有无”的功能,使不同的人群可以各取所需,为人类生存和延续做出了重要贡献,所以理应得到回报。倒卖商品的利差,就是商人应得的劳动报酬。
作为劳动报酬,商人获利也应有一个合理的范围,与农民、手工业者的收入大致相当。但是,由于贸易的特殊性,加之人的贪婪,人们把商业作为追求暴利的手段,以期获得不当的利益。国家为了平衡人民利益,缩小贫富差距,不得不对商人征税。
甚至在一些关键领域,还会进行限制,包括禁止垄断经营,反对资本操纵市场。比如近年来屡被诟病的互联网经济和在线教育领域,虽然披着高科技和教育的外衣,其实质仍然是追求暴利的商业行为。它们是这个社会的毒瘤和蛀虫,应该被限制。
正是这个原因,古人特别看不起商人。商人,也就是成了贱丈夫的代名词。国家严格规定大夫和士人不得经商,甚至禁止朝堂的官吏进入市场。因为一旦经商,很容易变得贪婪,追求暴利,与民争利。
写在最后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无意诋毁商业和商人。孟子批评的只是那些追求暴利的、卑鄙贪婪的、无耻的垄断者。
齐宣王也没想到,自己好心挽留孟子,却再一次被骂。“贱丈夫”这个称谓,太难承受了。能有什么办法呢?虽然齐宣王非常尊敬孟子,但是孟子提出的仁政理念,他又做不到。
齐宣王有时可能会产生某种错觉,认为孟子就是不愿意做官的人,他只喜欢教训别人。既然如此,可以在这里教学呀。给您建一个学校,您当校长,当老师,兴办教育,给齐国多培养一些人才,也不错。
平心而论——为齐宣王说句公道话吧——齐宣王对待孟子,礼敬有加,至少比梁惠王要强许多。并且这人的本质还是不错的,在战国时代的诸侯国君当中,也算是优秀的君主了。
程子说:“齐王所以处孟子者,未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对于孟子来说,在齐国不能行道,难道回到鲁国就能行道了吗?如果齐宣王给他提供条件办学,让他广收门徒,传道于后世,又何尝不可呢?
“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诱之,故孟子拒而不受。”但是,齐宣王挽留孟子的方式暴露了他浅薄的一面。这是利诱,而不是真正的尊贤、尊道。所以说,他对孟子的尊敬,太肤浅,太狭隘了。
孟子走了,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齐宣王在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