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孤旅
湘西的大山是入黔的屏障,倘使在古代,你较好的选择就是在沅江上乘槎西上,只入黔、蜀那榛莽之地;当然,你也可以在绵延的翠峰和芳甸间顺流只下八百里洞庭。战国时期,楚文化对夜郎国的浸润就得益于这条清流,在湘西边陲、沅江侧畔,一个名叫耶里的小镇出土了大量的文物和竹简,表明这里曾是楚国的仓储或要塞,凭此你可以想象那沉寂在沙碛间的浆声楚韵和舟舸相竟的盛况。
时代已湮没了沅江做为水路的功用,在层峦叠嶂间横亘有数条入黔的公路,我决定沿湘西往南,到湖南新晃再择向西去。
从新晃向西,有几十公里的路段是与铁路并行,尽管铁路的选址多是平缓的谷地,但我仍感到山势的拥挤和拶逼,它簇拥在你的面前,阴郁而沉重,不要希望把一抹青黛的远山揽进眼里,这儿没有远山,只有近在咫尺的,让我能看得清茂林和衰草、裸露的岩石、被风雨侵蚀而呈现灰白色的崖壁。
黔东南的地貌不同于广西,属于尚在发育期的喀斯特地貌,也就是说自然的巨匠还没有完成它的杰作,因此我尚且不能感受到秀美奇诡的韵致。在山势的绵延中,我偶尔能看到个别的山峰有欲倾欲坠的嵯峨,这是喀斯特地貌正在形成的表征,而贵州有百分之六十的山地都处在这种发育期,大有与桂林山水媲美之势。这或许是自然刻意为之,贵州平坝(山间小盆地)面积不及总面积的百分之七,落实到可耕种面积就更少,当传统农作不足维生,绚丽多采的自然景观兴许也是人们赖以生存的财富和要素。
尽管多是穿行在山势的夹峙间,当我进入一片山坳,豁然的开阔也会让我有骋目和舒心的时刻:青色的是蔬菜,褐色的是收获过的田畦,有时上面会突兀地点缀着几簇黄灿灿的油菜花,那是被遗落的种子又倔犟地长出来了,空朦中像跳荡的火苗;田畦边缘是山脚下的村落,依山抱势而建,高低错落有致,新式民居的黑瓦白墙和古拙的干栏吊脚楼都掩映在轻许的岚气中,分不清是落寞还是恬淡;初冬的季节,植被都经了一年风尘,早没有春天那醒目的鲜活和翠绿,周围山色也浑如苍老的墨玉,轻拢着畛域分明的田亩和淳朴的山居人家。贵州有四十九个民族,无一不择水依山而居,山是他们最敦厚的城郭。
一路往西,过玉屏、岑巩,接着就是镇远古城,它是一座自然和人文景观交错相嵌的黔东名镇。
镇远在古代是一个“以军而兴”的城镇,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有黔东强弩之称。武陵山脉由湘西蜿蜒伸入西南方的黔东地区,黔南的苗岭也迤逦东来,两山交汇的谷地,流淌着舞阳河这条沅江的支流,镇远就座落在谷地的中间,河水如玉带凝碧穿城东去。战国时楚顷襄王派大将庄乔沿河而上,在镇远以西弃舟步战,大伐夜郎,从此确立了镇远作为军事要塞的地位。镇远一代,古称且兰随着中原王朝对西南夷控制的加强,镇远的军事价值日益提高,元代开始设镇远府,名称含有对西南各民族的震慑之意。从元至明、清数百年间,镇远常有重兵驻屯达三万之众,这些来自中原的戍卒,不单促进了与少数民族的文化交融,也带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镇远市廛开始繁盛,渐成万商辐凑、百货云集、屯堡林立、摐金伐鼓的兵城商埠。
镇远苗族有一个不足采信的传说:上古时期作为九黎部落的一支,他们的祖先生活在中原的舞阳一带,部落首领蚩尤在诼之战败于黄帝以后,族人辗转南迁,沿湘西的江流经数代迁徙来到这片河谷,与当地仡佬人融合成苗。为了怀念和牢记昔日故土,他们就把这条河唤作舞阳河。豫西舞阳产盐铁,作为地名在夏禹时期就已经出现,而远在西南的崇山峻岭间也流淌着一条同名的河流,这不能不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思。中国的信史起于周平王东迁,之前至上古的历史是以传说和神话形式散落在古籍,在传说中蚩尤部落善冶炼,能制“五兵之器”,黄帝曾九战而不胜。综合苗族传说和汉民古籍,也许有助于我们寻觅到隐藏在其间的真实,也揭示了中华文明决不是一脉独流,而是多元多支的交汇和集成,才铸下了今天的泱泱大气。
镇远还是中国贴崖建筑的典范,濒水贴崖而建得老街散发出如幻般的深邃和幽宛,两边房屋多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画栋雕梁间泛出木质本色和盎然的古意;石径总是湿洇洇的,即使在酷暑里也透出宜人的潮润,款款通往的去处仿佛是一团意境,而不是一爿真实的小店和石街人家。
在晴好的日子,澄碧的河水晃动着城垣、石桥和高耸的崖壁;到了晚间,在河流的僻静处有渔火明灭。然而,听说这并非镇远美景的全部,如果我逆流而上,还能欣赏到河流两岸白石耸立、峻峰拔地的壮美和雄奇,那是白云岩崩塌形成的又一种地貌,也是自然对古镇的又一个馈赠。
临别镇远的时候,朋友告诉我,抗战时期镇远曾建有一个大型的日军战俘营,也怨咱寡陋,我只知道镇远曾是民族重工业的发祥地之一,晚清洋务派在这创办过股份制企业青溪铁厂,比汉口钢厂还早,但战俘营的事确实不知,当然更无从知道,这重重的明山秀水、这阵阵的莺语流花是否濯净了他们心中的戾气呐?
二
这不是寒蛩初醒的正月里,也不是林岫染了新绿,萼片上的花蕾绽开着初红的二、三月,在冬季的萧索里,高原上的旅程也许就算不上一场视觉盛宴,而这种状态下的山水恰如不凿的璞玉、素颜的女人,透出简约本色和不加掩饰的气度神韵——这正是它引发人们的喟叹、仰慕、并产生精神共鸣的部分。不要春色渲染,高原的山更显苍茫,在夕照下清晰而静谧,像一幅陈旧的画轴在车窗外徐徐地舒展,只到那画轴的尽头出现一片昏黄的光晕,那儿是黔东南布依族自治州首府、芦声悠扬之乡、九溪归一的都匀。
晚间的都匀有点清冷,朋友的便宴却格外温馨,饭罢安排了住宿,朋友邀我去家里坐坐,我说:“天晚了,下次吧,你也回去早点休息。”
“再去看看吧,没有下次啦!”朋友神情黯然地说。
“出啥事儿了嘛?”
朋友苦笑了一下,“再去坐坐吧,要拆了。”
又是无处不在的拆迁,五千年来都没有过的疯狂。我一时语塞。
到了家里,果然一片狼藉,被褥都打成包袱,物品装进纸箱凌乱中似无插足之地。朋友把堆满杂物的沙发腾出一点地方,自己则拖来一个包袱,然后谦意地让座,话匣就此打开。
原来朋友的房子是前几年才建成,地处在剑江的河湾里,三面环水、凉暖适宜、景色秀美,是一块难得的宜居之地,结果被一开发商看中,要求江湾民居拆迁别处。
“你瞧瞧,”朋友跺跺地板,“我自己盖的,用料很好,这才几年呀!”
“那,你和嫂子先住在哪儿?”我问。
“租房,要等两年才搬新房。”
“新居还在这个江湾吗?”
“那能啊,离这儿好远呐。”
我们没再去询问赔付的事宜,因为这非常无趣,面对强大的公权力,我不能给出任何的帮助和安慰,于是决定明天就离开这儿。至于都匀那条有名的石板老街,用一万多块石条铺砌,两边是明、清风格的建筑群落,兼杂侗族、苗族特色的门楣窗牖和雕饰,三百多年前徐霞客曾经来过,本计划要去走上一遭的,现在已兴趣索然。一是因为不想再给苦闷的朋友增添款待上的麻烦,二是因为我从朋友的事件觉悟到自身的卑微,遇到这种事情不是同样保不住自家的居所吗?那么,我这諓諓俗子,还是不要以游览者的身份显示我的安适和无忧了。再说我的这趟行程也确实不是为了游览,而是为了生计,是一次孤独的商务之旅,一路陪伴的只有引擎的声音。
从都匀往北是苗岭山地的北麓,作为贵州的四大山系之一,苗岭是珠江和长江的分水岭,这里的河流涧水或入沅江或入乌江,最终汇入长江的浩荡。因挣出了苗岭的怀抱,路边的坝场和村落也多起来。我相信先民的足迹已勘验了高原的千山万壑,贵州再也没有一处遗落的坝场了,这也意味着生存空间再也不能有任何拓展。我曾经从几个贵州的朋友身上感受过这种忧切,他们不居庙堂之高,也不以田亩为计,却有这种忧患感,也算是仁心宽厚。
临近中午,我到了瓮安的草塘,再往北是龙溪,那儿离乌江不足五十里。从现在开始,我去往湄潭的路径和当年红军强渡乌江的路径完全一致。
草塘原称猴场,是黔北四大集镇之一,因逢申(猴)、寅(虎)两日必有集市,故称猴场。一九三四年红军突破湘江后从全州一带斜向西北,于十二月中旬进入贵州黎平,连克周边数县,接着继续北上,于三十一日进至猴场,随即召开史称的“猴场会议”,否决了东进湘西与二、六军团汇合的计划,定下北渡乌江,建立以遵义为中心的黔川边新区的方针。会议延至凌晨,随后各部迅即扑向乌江南岸,于一九三五年一月三日强渡成功,五日战领湄潭,七日智取遵义。
在红军来江边的那年,担任北岸防备的是黔军候之担部。黔军当时有十六个团,一万五千多人,装备枪支多出自赤水兵工厂,杀伤力较差,被戏称为“九响棒棒”,同时人手烟枪一支,号称“双枪兵”。这可不是夸张,贵省自古农产品匮乏,但从道光年鸦片流入以来,却出产全国最好的烟土,当时街头不难看到这样的一幕:两个抬着划杆的轿夫忽然停在街边的一个小窗口,划杆并不卸肩,其中一个从口袋中掏出铜板撂进去,窗口内也不出声,只是伸出一根烟管,那轿夫嘴唇哆嗦着噙住,贪婪如小孩吮奶,“嘶——嘶——”这样的三两口之后,一天的辛劳就缕缕清烟了。再说候之担部,辖八个团,每团不足千人,其中也有不少这样的烟鬼。王家烈这样部署意在避免恶仗,又可敷衍上司,使红军尽快过境了事。红军智勇双全,当然深谙地方军伐的心思,趁尾随的薛岳部尚未赶到,在二日组织偷渡,失利后遂于三日发起强渡。
当时山坡多毛竹,直经有十五公分粗细,红军砍伐后在上面打孔,用细的竹竿贯穿成排,做成六十多只竹筏,然后再用火烤,使竹筏一头向上翘起,以减少阻力。如果每筏以五至六人计,首次强渡成功的应在三百多人。最令人钦佩是,随后红军还在江上架设了浮桥,方法很奇妙:先把竹排用绳索固定在岸边的石块或树木上,再用竹篾编成大篓,装入百斤石块,用绳索系在竹排上,然后沉入江底,一个起稳固作用的石锚就成了,这样延伸直到对岸。当然,这样急迫而艰巨的工作没有当地民众的支持是绝难完成的。
在危难时刻,红军将士所迸发出的材智和勇气深值得我们敬仰和记取。
明天我也过乌江,但不用竹筏,是从国道的大桥上。
三
湄潭地处乌江北岸,大娄山东南的浅山之中,这里横亘有数条复杂的地质构造带,因此便于形成多样性的微观地貌,于是湄潭就成了一块有奇峰、深涧、断崖、沟壑、平坝和丘陵拼凑成的碧玉,在黔北那苍茫的绿色皱褶中,数她莹润、数她剔透。湄潭不具要塞之险,不备通衢之便,历史上除了匪患少有兵燹之事,在时光的长河里、在无数个午后懒散的阳光下,湄潭更多地是浸没在岁月的静好和安谧中。
我来到湄潭也正是这样的午后,当看到友人在路边徘徊等候的一刻,这份静好安谧中又融进了温馨的感觉。他是一个笃实的热心人,寒喧过后我才知道他和爱人一直在等我共餐,直到午后还空着肚子。我执意不去饭店,觉得在黔北的民居中围炉而坐,吃一顿很有地方风味的便饭不是更惬意吗?那天我特意要了一牒家家必备的泡菜,那鲜亮的色泽和脆爽的口感一如西餐的开胃酒。我想,这该是食文化中最质朴的菜肴了,没有人去考究它的起源,但它肯定与先民那单纯、俭约而随性的生活情趣是一致的。友人的妻子还告诉我,泡菜的汤汁越久越好,不但泡制的菜好吃,那老汤汁对烧伤还有疗效。她说,记得小时候,那家的孩子烫着了,大人还满街讨要来汤呐。我闻所未闻,算是胃囊之外的又一个收获。
湄潭以水得名,据《湄潭县志》记述,“县东有江水流转至县西之主峰玉屏山下,环绕县城,转西至南,有湄水桥之水颠倒合流,汇为深渊,弯环如眉,故曰湄潭。”然而这一黛眉型的清波并没有给地方带来盛誉隆名,虽是一派自然天成的好河山,却终是默默无闻,直到清兵入关,湄潭才迎来转机。其时明桂王朱由榔在肇庆称帝,年号永历,由于清兵紧逼,先后辗转逃亡于广西各地,当最终退至贵州安龙时,大批追随的重臣硕儒见南明将亡,纷纷避乱于湄潭。他们或纵情于山水以排遣对仕途人生的惆怅失意、或开馆授学启地方文化传播的先河、或填词弄赋渲泄亡国的悲愤,一时间群贤毕至、股肱云集,偏避的湄潭陡生出龙吟虎啸的气度,入夜后连天空都泛着绿莹莹的毫光。据说,那是他们暗携的重器宝物光华外泄所致。南明文人带动了学风的兴旺,湄潭相继建起了湄水书院和狮山书院,为学之风日渐根植于这片沃土,像黔北那绿茵茵的植被一样漫延开来。明末至清数百年间,湄潭地方共出过六个进士,上百名举人,这在弊塞的西南一隅是很罕见的现象。
文化是一种亘绵深婉的气息,吸引着同质同趣的人。抗战时期浙大西迁至贵州,在选址时校长竺可祯先后考察了瓮安、余庆、凤岗、开阳多地,但最终落户湄潭。从四一年到四六年,湄潭迎了文化教育最灿烂的鼎盛期,竺可祯、王淦昌、苏步青等一批学界精英齐聚湄潭,大批有世界影响力的学术论著在此发表,到一九四四年,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李约瑟竟两次来湄,赞誉浙大为“东方的剑桥”。六年来,浙大把他们“求是”的精神、自由严谨的学风播撒在湄潭那沤着稻草的青泥里。
和文化一样负有盛名的湄潭的茶海,面积达四千多公顷,号称亚洲最大的茶海。为了给茶业造势,湄潭建有一座以茶壶为造型的庞大建筑,高四十八米,加上二十多米的基座,矗立在湄江岸边的高亢处,远望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真茶壶置于翠峰之巅,俨然是湄潭的名片和标志。
茶海在县县城东南,约十几里,我们驱车前往,起先窗外还是色彩斑驳的旷野,渐渐地绿色就多起来,像波涛般起伏着缓缓地扑来,不知不觉就淹没在它的广袤中。
茶海里纵横着一条条幽蜿的小道,像是在随意划分着绿色,只够两车交汇的宽度想来也正是供人们乘车游览,纵任其间真有绿如潮、车如舟的感觉。茶海的绿富有层次,有的苍翠、有的墨绿、有的嫩青,那是由于茶品和种植年限的不同所致,但不管是绿得轻佻还是凝重,无不充盈着生机。也不是采茶和游览的季节,偶尔出现的游客就像点缀,尤其是女人那鲜亮的衣色和活跃的身姿,浑如在翠绿中忽闪着翅膀的蝴蝶。等到了一个波峰处,我下车远眺,只见苍茫的绿色舒缓起伏,漫无边际地洇润扩散,不知它的边际在那里,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垦了这片莽荒,在浊金色的阳光下为我们留下了如此壮阔灵动的画面。
友人告诉我,抗战时期茶海的出产不准内销,直接出口加拿大,换回大量布伦式轻机枪,其对抗战的贡献仅次于蒙自的锡矿。我听了心头一颤,就摘了片厚实的叶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边更用心地伫望茶海,觉得这也是簟晒在阳光下的历史的厚重啊。然而倘徉许久,我没有发现对其历史内涵的任何提示;戏嬉在其间的几对男女呐,从他们狂浪的姿态和鹣牒情深的模样,我断定他们也不是为此而来。
不过,茶海的商业价值是不会被遗忘的。在这片历史的浓绿中,已经在规划成片的楼台亭榭,名称是“茶海休闲度假旅游区”,能够想见,不远的将来,这意味悠长的茶韵中该会搅进多少的香艳和浮华呀。据说,开发商是广东的一家公司,这也难怪,自古潇湘多志士、燕赵多壮士、齐鲁多义士,而闽粤间最不缺的就是商业运作的奇才,不管是庄严厚重还是自然唯美的领地,他们都敢于涂满商业的艳俗。
四
面对人生俗务我们可以有多种选择,这是因为世事无常、人性多变,而真理和客观事物所具有的唯一性和排中性,却把很少、甚至是唯一的选择留给我们,这时我们就不得不收敛平素的诡谲,向其妥协或臣服,这深刻地反映在人与自然的互动之中。一九二六年,当军阀周西城主政贵州并决定修筑黔滇公路时,他面临的选择也几乎是唯一的;尽管可以在世事的浮云中纵横捭阖,但直面险峻的群山,他必须选择地况较为平坦的部分,而这儿也正是从蜀地通往云南的古驿道,于是公路的修建就循着古道迤逦西行,出盘县、入滇北,开贵州现代意义上上交通运输的先河。
驰骋在这条黔滇干道上,从贵阳直到平坝县,途中少山,扑面而来的都是清风旷野,散落在两边的民居和田畦透出一派详和。但是,在多山的贵州这样的坦途不会持续太久,傍晚我就会进入盘江河畔的群峰之中。盘江是珠江水系的重要支流,而提到盘江就不能不提起一个冷僻但又能使人起追古之思的词汇——牂牁。
在《管子.小匡》篇中,牂牁是蛮夷之地的一个方国,它先于夜郎、晚于鬼方,在西南夷的历史演变中承前启后,最终湮灭在苗岭的雾瘴中。
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牂牁是盘江的古称,还是“因酱失国”这一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公元前年,汉武帝派唐蒙出使南越,筵席上唐蒙吃到一种名为“枸酱”的美食,问从那里得来。南越人答:西北千里之外有条牂牁江,能行船到番禺。这就是说,枸酱是夜郎国的人贩到此地的。唐蒙回到长安,仍对枸酱美味念念不忘,就向来自蜀地的商人打听此物,蜀地商人告知:只有蜀地出枸酱,这可能是当地人偷偷卖到夜郎去的。夜郎紧靠牂牁江,江宽百步,可行大船。唐蒙不只贪吃,也有谋略,随即上书皇帝,说南越王名义上是大汉的外臣,实际上地阔万里,是一州之主,如从长沙和豫章郡前去征服,山高水长难以成功。臣听说夜郎有精兵十万,乘船沿江而下可直达番禺。如能以汉朝的强大先行收摄夜郎,使其为我所用,攻击南越就容易多了。汉武帝同意,派唐蒙率大军入夜郎,给夜郎王很多赏赐,并许诺官职给他的儿子,恩威并举之下,夜郎王终于同意纳入汉朝的管辖。于是皇上就把夜郎改设键为郡。
我们可以理解牂牁国可能是因河因地而得名,也不难体会夜郎王在强大势力胁迫下的无奈,但牂牁还是一件器物的名字却令人费解,就连贵州人也说不清由来。贵州多河,用木船摆渡,到岸先从船上抛出一根绳索,系在岸边的一根木桩上做固定,这根木桩也叫牂牁。这一有悖常理的名称,肯定有某种朴素的历史含意,只是不好去溯源求本了。
尽管我没有过一次观光意义上的旅行,每次都是因事而动,但到镇宁时,我还是被路边的民居所吸引。墙体的用材全是片状的岩石,有些颓废的老屋上也覆盖着这种材质,以代替陶瓦。时近傍晚,这些垒砌工整的民居和青冥的山色浑然一体,透出一份古朴一份庄严一份肃穆,带给你的感受有着轻佻者难以承受之重。这一带民风淳朴,很重视风水堪舆,在坟莹选址上不惜重金,将福祉托于冥冥。我不好去评说一种民俗的优劣,但揣测凡民俗都有一个朴素的根源,多与我们的生活和对人生的愿景有关。也可能人在无力和缈茫时就惯于把希望寄于身外。
那晚我就住宿在这里的一爿小店,又逢夜空格外净朗,凭窗远望,只见几点寂寥的星光,不由地心绪逐目,飘遥万里。我想到古代那些塞外的戍卒,在这样的冬夜对着钩月寒星会做什么哪?一定是围着篝火吹起想家的折柳曲了;而那些像我一样人在羁旅的商客、学子,跟我一样落寞,独对着长夜寒衾,望窗外关山重重、桑梓远隔,可能会欹枕写下一些思乡的篇章,但其间那沉著细腻的感情都不是资讯便利的我们所能体会和共鸣的了。
明天我去往盘县,过胜境关,出去就是滇北。胜境关的高亢处有一座牌坊,古代的驿路从中穿过。那牌坊的木框朝东的一侧是贵州,因雾霾潮湿生满绿苔;朝西的一侧是云南,因风清气燥而蒙着一层细微的沙尘。三寸之隔,别有洞天,让人不得不叹服大自然的神奇。几年前我曾把车停在国道边,徒步登上过一回,向东看云遮雾障,重山叠叠;向西望天高气爽,草甸如茵。可见地理区域的划分、风俗习惯的形成都有着严格的自然依据。贵州多雾的成因,气象学的解释是太平洋的潮湿气流到此再无西进的力量,而贵州多山地貌又制约了它的扩散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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