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李碧华的作品《霸王别姬》。我相信很多人对这本书的内容不陌生,由陈凯歌执导的同名电影已是中国电影史上不可忘却的里程碑,整个故事不但跨越了中国近代的风风雨雨,还暗藏着梨园行当的变迁,就是围绕两个京剧名伶在半个世纪里的悲欢离合展开。其中的灵魂人物程蝶衣的不疯魔不成活,已为传世的角色。但电影终究是以导演的视角去对原著讲行再解读,人人都谈程蝶衣是如何如梦如幻,谈菊仙如何争取自己的爱情,谈段小楼怎么在时代里摇摆,但在今天,我们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抛开,用人生的视角,来重新解读这出《霸王别姬》。
这不单单是两个名角和一个妓女之间的爱恨纠葛,在经历过抗日战争、国共两党、新中国成立乃至文革后,他们的人生轨迹,开始变得典型和具有参考的意义,这是最动荡的时代,而他们注定要成为光明来临前的牺牲者。李碧华行文向来诡谲奇情,你打开这本书的那一刻,寥寥几笔,好似就能看到程蝶衣、段小楼、菊仙冥冥之中的命运,那是无论时光流转多少回,都会重复的命运。
如托尔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各有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中国人向来信命信风水信鬼神,否则怎会有各式看手相看面相的算命先生分散民间,怎会有抓周这样的传统遗留。
我们总想要抓住一些蛛丝马迹,去找到人生美满的规律;我们总想找到什么方法,来规避痛苦和霉运。究竟命运这个玄乎其玄的东西,会受到一个人怎样的影响,这里有三个与我们自身息息相关的问题。
第一,什么样的人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
就程蝶衣的童年经历来看,他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人,在经历断指后,还遭遇了倪公公的性侵,但他的幸运在于,他的天赋让他有出头之日的,还有小石头也就是后来的段小楼陪伴成长,在后天拥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只是他在感情上会变得更依赖于他安全感的两个来源——戏曲和段小楼。这种缺乏安全感的人,待人接物上就会有一种执拗,他们会抓住能带给自己安全感的东西,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很多情杀的新闻,对凶手刨根问底,都是这种要抓住对方的执拗,他们不能接受对方不爱自己甚至离开自己,而在这背后,往往还有原生家庭的因素。所以程蝶衣这个角色虽然疯魔,却没有人觉得他不真实,因为他是个典型人物,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能在他身上窥见自己的阴暗。小说有个细节,写程蝶衣小时候听段小楼夸一把剑威武,是真霸王用的,于是大半生都在找这把剑,哪怕为了这把剑委身袁四爷都可以,因为他觉得这把剑能把段小楼拴进霸王这个角色里,一生一世陪他这个虞姬。可偏偏段小楼是个粗野汉子,逛窑子喝花酒,最后娶了妓女菊仙。这对于程蝶衣而言,不啻于天塌了,就在小楼选择菊仙的那晚,程蝶衣跟觊觎自己已久的袁四爷,回了家,你说这个时候的程蝶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其实他是不知道的,他就是被一股气牵动着走,他要和背叛他的段小楼一刀两断。
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的人身上,往往都具有这种不疯魔不成活的特点,他们力求自己认定的那种完美,无论是情感关系还是事业生活,这样的形容可能听上去有点像强迫症,因为这类人也的确在进行自我强迫,他们给自己划出安全区,并小心翼翼的维护这个范围。事事的发展,谁也抓不到规律,就像程蝶衣,出师后他成了轰动一时的名角,仰慕者无数,他怎会想到自己和师哥段小楼还有分道扬镳的一天,更想不到几十年后的文革,这些戏被当做淫词艳曲批斗,他这样的名角要在样板戏里给年轻小将们做配角。
当发生的事超出自己的认知范围,换句话说,他们终将意识到这个世界不会围绕着他们转时,也就是安全感破灭的梦醒之际。他们已无退路,惶惶之下,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再受理性控制,所以你会看到程蝶衣在文革当中扭曲成什么模样,他揭所有人的疮疤,因为他自己己经痛不欲生,戏服都烧了,段小楼也不爱他,索性玉石俱焚。
所以说,如果安全感只能从别人身上获取,这个行为就类似一种赌博,好比走在钢索上,谁也不知道是钢索先断,还是人先掉下来,人只会越来越恐慌,越来越忐忑。
第二,同样是闷头努力,为什么有些人成功了有的人却失败了?
撇去天赋、家境、时运等不可控的条件,明明是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两个人,最后却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程蝶衣和他带出来的小四,是最典型的例子。同样是在戏班子里长大,同样经历了关师傅+数年如一日的严苛训练,同样是对戏曲这行有着向往和热爱,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我想绝大多数人,都听过南辕北辙的故事,比喻行动和目的背道而驰,可以说努力的程度决定了一个人有多成功,努力的方向却决定了一个人成功与否。小说中,小豆子因为师父夸赞他是块料子,方才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但也可见,从一开始程蝶衣就奔着成角的目的,而他也付出了太多太多,其中最为经典的一幕,自然就是那句唱词:“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小豆子曾无数次的克服不了心里那道坎,不断地念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最后小说里,师父拿着烟锅在小豆子嘴里捣了一遭,血流如注,方才把他纠正。
程蝶衣在唱戏这条路上,付出的岂止是汗水,更是自己内心的人戏合一。反观小四,同样是迷恋名角,欣赏名角,程蝶衣将其作为要超越的目标,小四将其作为自己侍奉的对象,这无疑是一种本末倒置。程蝶衣或许是一个好的演员,但他绝不是一个能培养出接班人的好师傅,程蝶衣在十来岁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唯独小四,二十岁的光景还不明白他努力的方向出了问题,程蝶衣日益专精自己技艺,他却努力在经营和程蝶衣的关系,早已忘了成角靠的是实力。有时候啊,人只能自救,哪能依靠着别人渡过人生的河流,别人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义务。努力的方向之差,是失败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原因,则是初心。人活着一辈子,难得活得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程蝶衣是疯魔,但他要的东西很少,这是一个有情饮水饱的人,他就要他的京戏,还有段小楼。小四要的是什么?是梨园行当吗?是成角吗?其实都不是,他要的就是站在舞台上的感觉,要的就是万众瞩目。这一点从进入文革后他的迅速倒戈成为红卫兵足以看出,他憋着一股成角的气,积极投身于革命,誓要把过去的身份地位掀个天翻地覆。程蝶衣不待见样板戏,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戏,它几乎一点美感也没有,所以程蝶衣不乐意演;段小楼演,是因为他不得不演,他有家,有妻子,他有自己的妥协;而小四呢?他全情投入,他演主角,站在舞台的最高点这是权力的另一种形式,也是出人头地的象征,他这一辈子就想要这样的一个时刻,就想成名,这与他所处的行业无关,他只想翻身做那人上人罢了。什么京戏,什么楚霸王在戏里要走七步还是五步,他不在乎,因为他从未真正的爱过京戏。任何的外力,都是一种对自身的辜负,更何况是别有目的。命运有时候,也很公平,它会馈赠认真的人,李碧华笔下的这些角色,也正是背负着这
种命运之感。
第三,别人眼里的幸福和自己心里的幸福,哪一个更重要?
人人皆说,程蝶衣这个角色,是一桩悲剧,他的人生底色,就是母亲手起刀落剁出的血色,生来就是一个异种,命运注定坎坷。连饰演程蝶衣的张国荣也坦言,虽然他爱这个角色,但他不想做程蝶衣,这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好日子的人。但倘若让程蝶衣有机会再选一次自己的命运,他还会走这条又苦又痛的路吗?他还会爱着段小楼,爱着那空旷的舞台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有的人觉得没有动荡是福气,这辈子就安稳的上学、上班、生儿育女,完成生命的循环已经是一种幸福。但太多的情感文章,痛骂这种生活的无趣,他们鼓励一个人要有理想,要跳出自己的安全区,对这种平淡嗤之以鼻,他们不了解,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方式,有一种理想,就是经营家庭;还有很多种理想,他们要热烈的人生,要极致的人生,他们要做一辈子的主角,而程蝶衣,不过是万千世界中渺小的一个罢了,只是他的故事被摆在了台面,由我们来评价。
如果要程蝶衣重新再选一回,我想他还是会走相同的道路,因为他那骨子里的自恋,他天生在舞台上的自信,都在指引着这个人,他这一辈子没有过过平常人的好日子,那些和师哥一起演《霸王别姬》的时候,就是他这一生最光辉最满足的日子,他深深爱着自己走过的那条路,尽管人人都为他的苦痛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