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作者:胳肢窝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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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个小邮差,我不知道我兜里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但他们知道。
1
“又是这个人啊。”从所长老朱手里接过这一天的送达量,随意翻了翻,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和地址——湖市龙华县新乐路号,襄凡收。
算了算日子,有些了然。随手将这些东西塞进了车后座的绿色邮包里,跨上车跟老朱道别,顺嘴又咕哝了一句,“住在那儿的人,还能每个月收到一封信,也是难得了。”
老朱叼着根烟在门口冲我摆摆手,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这会儿笑呵呵的,他伸腿踢了踢我的车轱辘,催促道:“快去吧,晚上回来陪我喝两杯,今天你婶婶炖了乌骨鸡。”
我应了一声,使劲蹬了几下脚踏板,朝着目的地驶去。
这里是湖市龙华县平水邮政代办所,我跟老朱每日的工作就是他收信我送信,他今年五十有八,我正好小他三轮。他是所长,我是他手下唯一的兵。
听上去是很寒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初市里搞邮政网点清理整并,我们这个站子原本就要被撤并了,老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个人跑到镇上跟那些调研员们喝了半宿子酒,最后下来的撤并名单里也就没有了我们。
朱婶挺不乐意,她一门心思想着老朱可以从这个没多少薪水的岗位上退下来,帮着家里搞搞农活,但老朱有自己的想法。
用他的话说,“咱们这儿地方虽然不大,但市里最大的监狱造在咱们这儿,这里还有娃娃们的学校,有老祖宗留下来的庙,连政府拨款造的养老院都在这里,这么多人可少不了咱们送信的。”
我没好意思说,现在城市里的人都已经在用快递了,邮递行业已经是个夕阳产业了,撤不撤销也都是早晚的事,但左右我也不想回家干农活,有这么一份差事,也挺好。
说起来,我已经在这儿做了六年的邮递员了,不夸张地说,这方圆24公里的地界,闭着眼睛我都能把信给你送到。
每次送之前,我都会先在心里估摸好骑行路线,虽然这儿也没什么急件,但工作效率还是得保证的不是。
比如今天,我照例把新乐路号排到了最后。
很少有人往那里寄信,我指的很少是一个月撑死了三四封的样子。
虽然那里有几百号人,但却是一个鲜少有人问津的地方。就算是本地人,都不会想要去到那里。
晦气。这是村里老人的说法。
新乐路号,是一所监狱。关在里面的人,都是些失了自由的人。
襄凡也是。
“又是他的啊。”刘哥接过信,掂了掂,“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命好还是命差了。”
刘哥说着把信揣进了一旁的公文包里,当着我的面,他是不会拆信的,这我知道。
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热水,我咕咚咚地往喉咙里灌,末了抹一把嘴冲他傻笑。
我很喜欢刘哥,他是这里的狱警,两年前过来的。
有人说他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调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做一个小狱警,他的左边眉骨到颧骨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我不管这些,我也管不了。
“这个襄凡到底是什么人啊?”我靠在车把上有些意兴阑珊,“这信隔三差五就来,算起来也有个四年多了。”
不怪我为什么会记那么清楚,实在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地址跑四年,不记住都难了。
刘哥看看我,没有说话,临了斜着眼看我,“你小子还不走,是要我把你装这里头去啊。”
话是玩笑话,但他不想多说的意思非常明显,我也不会自讨没趣,抓了抓头发离开了。
想着总有一天能够从他嘴里撬到一点花边小料,不过是早晚的事。要知道,小地方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新乐路号可不就是这里最有故事可讲的地方了嘛。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晚上喝酒的时候,坐我对面的,就是刘哥。
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日常装扮,黑色的圆领T-恤外罩了一件深咖色的粗呢夹克衫,一来就闷掉了一杯酒。
“手怎么了?”还是老朱眼尖,注意到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的地方鼓起了一块,关节处还有几处破皮。
刘哥看看自己的手,倒不在意,“有几个闹事的,教训了下。”
话是这么说,我瞅着他手上的伤,又帮他把酒满上,“人都关在里面了还敢闹事啊,这些人也太浑了。”
这回刘哥没有一口闷,咪了一口,跟着嚼了半拉子海蜇头,转头看向我,“还不是你小子惹的。”
“关我什么事?!”我一激动,差点从桌上蹦起来。
“激动个啥?!”刘哥笑骂了一句,把剩下的半杯酒又倒进了嘴里,这才哑着嗓子开口道,“你小子送来的信,正主还没看呢,就被人抢了过去,正主能不恼吗?”
是襄凡?
“他跟人打架了?没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好奇什么。
刘哥却不看我,给自己和老朱满上酒,两个人其乐融融地喝上了。
喝过了瘾,刘哥才像是捡回了自己的舌头,“那小子关禁闭呢,你还别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打起人来一点不含糊,一个人能干趴下三四个,那几个现在还在医务室里躺着呢,啧啧……”
“那里头关着的都是犯了事的人,能不会干架吗?”从厨房间出来的朱婶正听到这里,接了一嘴。
我顺势也接了一句:“所以,那个叫襄凡的人,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啊?”
刘哥看看我,像是在卖关子,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声音也沉了下去,“过失杀人。”
莫名的,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刘哥大概是看我表情有些不对,挑了眉,“人家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生经历可比你丰富太多了。”
我在一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尬得不行。
幸好老朱赶来救场,捧着酒杯在一旁回忆,“之前每次看到那个名字都觉得有些眼熟,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那会儿报纸上还天天登。”
老朱的表情有些惋惜,“阿延光是学历就差他一大截咧。说是北市名牌大学的学生,暑假回家的时候因为一点纠纷错手把自己村的支书从四层高的屋子里扔下去摔死了。
“当年还蛮轰动的,报纸那会儿都做专版的。还有联名陈情书之类的。”
说着他又转头问妻子,“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来着,反正也就这几年的事。”
闻言我瞪大了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哥倒是兴致上来了,话匣子也打了开来,“老朱你记性可以啊。那会儿我还在(刑侦)二队,这是一队的案子,我也就听他们说了一嘴。”
我紧张得两只耳朵都烧起来了,就听他说:“那小子是自己投的案,先拨了急救电话,又打了报警。
“一队那些人到的时候,他还搁那儿和医生一块儿做心肺复苏呢,就冲着他们说了一句,‘人是我推的,失手。’
“要多冷静有多冷静,你说牛不牛逼?”
我在心里狂点头,牛逼,真的牛逼。
刘哥又说,“后来审下来,确实是过失杀人,作证的还是支书他女儿,这世界也真是奇妙。”
刘哥叹了口气,酒是越喝越辣的,看他皱眉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往事还是其他。
这回我也不急了,耐着性子等他接着往下说,“当时她也在现场,受了不小的打击,我那会儿在局里见过一次,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眼睛都快哭瞎了,站在审讯室外浑身都在抖,我们还找了个女警专门看着她,生怕她一激动冲上去报仇。”
“有多漂亮?”我嘴上没把门的,一不留神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刘哥瞄我一眼,继而伸手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小子倒真会抓重点。”
他没有正面回应我的问题,我也无所谓,反正这会儿我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2
当晚从老朱家出来,我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到家后,第一时间打开了搜索引擎。
网页上跳出数十条五年前的新闻链接,我从上往下随意打开了几条,事情基本和刘哥说的差不多,最后法院按过失杀人判下来,判了七年。
当时媒体用的标题大多都是“大学生过失杀人错失锦绣前程”、“一失手成千古恨昔日名牌大学生今朝高墙阶下囚”之类,一些论坛上也还留了当初网友们为他陈情的帖子。
一个自称是知情人的网友发帖说,村支书平日里素行不良,那日也是在办公室想要做些肮脏下流的事,被襄凡看到了,这才出手教训了这个禽兽。
这样的帖子自然博人眼球,当时也被媒体挖出来当作一个猛料,但去村里采访了一圈,村民都三缄其口,受害者家属又闭不见客。
最关键的是,这个所谓爆料被襄凡本人否认了。
“无稽之谈。”这是襄凡的原话。
我点开一个视频,是他在看守所里的时候有媒体去采访他,意外的没有打码,面容看上去非常清晰。
画面中的男人很年轻,头发已经被剃成了圆寸,对着镜头表情淡漠,五官却很精神。
我想到刚刚看到的新闻底下网友的评论,有人在下面偷偷留言,“可惜了这样一个帅哥,如果不犯事妥妥的男神级别。”
当时看到我还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这些个花痴的女生,这会儿看到影像里的他,才觉得网友也不全是夸张。
记者问了一些常规问题,襄凡的背挺得很直,挂在鼻梁上的圆框金丝边眼镜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柔和,如果不是身上的那件桔黄色囚衣还是现场的布景,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身背命案的罪犯。
记者问什么,他答什么,只有问到最后,他皱了下眉,保持了缄默。
当时记者问的是,“现在你后悔吗?”
他不说话,低敛了眼睛看不出神色。
记者还在追问,“那你有什么想对受害者家属说的吗?”
这个问题可以算得上是犀利了,他在一瞬间微微抬起了下颔,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在镜片后有轻微的震荡,又很快地镇定下来。
“都会过去的。”他淡淡开口,声音里也像是沾了笑意,我怕自己听错,往回倒了两遍,直到意识到他是真的在笑,握着鼠标的手心里泛起了薄薄的凉意。
原来他就是襄凡。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那原本也只是一件小事。
在我开始送信的第三年深秋,一个微凉的傍晚,老朱去了县城开会,留我一个人在收发室里无所事事。办公桌上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只在一开始喂了一声,之后就不发一言,我没好气地喂了几声正要挂断,那头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问:“请问是龙华县平水邮政代办所吗?”
她的声音像是我小时候玩过的弹珠一样,清亮又干净,我在瞬间原谅了她。
我应了一声,她似乎是有些为难,又思索了片刻,这才接着问道:“湖市平水监狱的信是在你们那儿收寄的吗?”
“是的。”我一边应着,一边开始想象电话那头会是怎样一个女人。
有这样好听的声音,样貌应该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了,我抓着话筒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请问……”感觉到她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襄凡……收信人名字叫襄凡的信,你有没有看到过?”
怎么会没有印象,过去的大半年我已经往新乐路号送了不下十次信了,要知道,在这之前,我可是一年都去不到那里三次的。
“所以他是收到了的啊。”女生在电话那头自言自语,我还来不及问她是否就是寄信的人,她匆匆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挂了电话。
那之后的一刻钟里,我都在不断地回味着她在挂断电话前的那一声叹息,有那么点无奈,又有那么点“原来如此”的释然,很微妙,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我在那一刻头一次对襄凡产生了好奇。
被人这样惦念着的,总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即使,在这四年间,他没有写过一封回信。
3
那次喝酒之后,隔了没多久就临近年关,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我跟老朱最忙的时候,收寄的东西多而繁杂,感觉自行车的脚踏板都要被我蹬坏了。
刘哥也是好长时间没见到人,他跟我们一样,年关的时候也是忙得脱不开身,来探监的人大多都挑在这个时候,他的工作量成倍地增加,别的狱警来找他顶班,他也欣然接受。
用他的话说,自己孤家寡人一个,没牵没挂的,这种时候正是体现他人生价值的时候。
我不置可否,反正那段时间我跟他就算遇见了也只能匆匆打个照面,各忙各的。
真正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已经是大半个月后,距离大年三十也只剩了不到一周时间。
照例是在老朱家的八仙桌旁,三个人各占一边,朱婶在厨房张罗下酒的菜,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就只负责喝酒吃菜。
也亏得朱婶人好,换了别人估计都不会让我们踏进家门两次。
酒至三巡,刘哥猛地转过头来朝向我,因为喝酒的关系,眼睛胀得通红,配上他那张带着伤疤的脸,还真有点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就这样看着我,半晌才从自己的上衣内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我定睛一看,是一封还没有盖上邮戳的信。
不就是寄个信吗,搞这么吓人。我暗自腹诽。
拿过来一看,不敢相信,又往刘哥那儿看去,他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不看我,埋头嗦了一口,喉咙口发出类似于叹息的声音。
“天上要下红雨了诶。所长你瞧,那家伙终于写回信了啊。”我掂了掂信纸,非常轻,拿在手里,一点重量都没有。
老朱凑过来一瞧,眼睛也是一亮,跟我对视了一眼,又一起转头看向刘哥。
刘哥在喉咙里闷闷地笑了一声,“别看我,你们知道的,我们有纪律。”
我泄了气,索性将信封对折了揣进裤子口袋里,明天就寄出去,我跟刘哥答应着。
朱婶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炒着猪肚,香味都奔到鼻子口了,她在里间喊老朱进去端菜。
跟变戏法似的,老朱从里面一气儿端出四五样菜,爆炒猪肚、香菇焖鸡、排骨蒸蛋、鱼头豆腐汤,竟然还有一大碗喜蛋。
我食指大动,刚刚的那点儿小心思也全抛在了脑后。
“小刘,吃个喜蛋走走运,你这年纪也该找媳妇儿了。”朱婶忙完了也坐了下来,拿过老朱的酒杯咪了一口,磕了个喜蛋就剥进老朱的碗里。
老朱嚼着蛋,嘴里还在咕哝:“谁家办喜事啊?”
“就村委妇女主任她女儿,熬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嫁了。”
见老朱和我们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望着她,朱婶很是开心,普通话夹着方言噼里啪啦往外倒。
“就村西口开茶厂的那个,他们家嫁女儿,嫁给了咱们边上那个搞养殖的,他们家儿子,教书的那个,叫啥名来着,唉,你咋跟不住这儿似的。”
老朱被这一顿挤兑,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反应过来,“这两家不是不对盘吗?之前选村长的时候闹得这么凶,是哪家,不还上访来着吗?”
“可不是,”朱婶头一昂,一杯酒也下去了,脸红扑扑的,“两个小的好了很久了,因为两家大人的事耽误了好些年,女娃娃都快三十了,前段时间家里又给介绍相亲,两个人都准备要私奔了。”
“年轻人啊……”刘哥突然感慨了一句,我瞅瞅他,笑了,搞的自己有多老似的。
“我看现在电视上放的那些个年轻人,演的那些什么家族恩怨,最后走不到一起的,说到底还不就是没两个娃娃那么有毅力。”朱婶还在那儿絮叨,她和老朱没有孩子,村子里那些小辈的事她倒是都很清楚。
刘哥低着头笑笑,闷声喝酒也不怎么说话,四个人都东拉西扯了一些有的没的,从老朱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也太冷了。”我搓着手跺了几下脚,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我后脖子生疼生疼。
刘哥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拢了拢上衣领子,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看他的样子,估摸着他今天是有些喝多了,连眼角都有些发狠的红晕。
“阿延,那信寄到市里头,一般多久能到啊?”刘哥突然唤我,声音听上去果然不太稳。原题:《新乐路号》作者:胳肢窝的窝。来自:每天读点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