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宝玉的生日夜宴上，李纨独饮一杯苦酒，不问人间兴废事
陈能雄/文
贾宝玉生日那天，怡红院大开夜宴，群芳会聚，举杯共贺“花王”。大家在席上玩占花名的游戏，每枝花签上都注明饮酒规则。牡丹花薛宝钗得众人共贺一杯，杏花贾探春与大家同饮一杯，海棠花史湘云的上下两家要各饮一杯，芙蓉花林黛玉需得薛宝钗陪饮一杯。饮完酒后，由抽签者掷骰子，根据骰子的点数来确定下一个抽签人。座中有一女子是个例外，她就是年纪最大的嫂子李纨，她抽到一枝老梅，签上注着游戏规则：“自饮一杯，下家掷骰。”
从这八个字来看，李纨只能自己独饮一杯酒，而且不参与掷骰子，不能选择下一个抽签人，她就把骰子递给下一家林黛玉去掷。李纨笑着说：“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她虽是面带微笑，但能看得出带有一丝淡淡的苦涩之意，她饮下的是一杯浓浓的苦酒。她不决定下一个抽签者的命运，也不过过问她们的兴废之事，痛苦自己一个人扛着，别人的风光由她们去享受，别人的落寞也由她们去品味。
梅花签上有一句旧诗：“竹篱茅舍自甘心”，这句诗出自宋代王淇的一首梅花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这几句诗是李纨一生寂寞贞洁的真实写照，她像墙角竹篱边的一株老梅，高雅纯洁，与世无争。梅花凌寒而开，没有得到和煦春风的吹拂，一任寒冷的冰雪锻炼自己坚贞的艳骨。它清丽脱俗，少了许多庸脂俗粉的媚态，它无意与百花斗艳，只在偏僻角落里静静地绽放自己的花容。
李纨住在稻香村，这里有茅舍数间，矮墙围护，竹篱环绕，屋边长着桑榆槿柘等树，外边是一大片碧绿的稻田菜畦。与大观园的其他住所相比，稻香村洗尽铅华，充满着田园气息，正是李纨青春丧偶后回归质朴生活的情境。她自小出生于书香门第，却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爱看古代贤孝贞烈女子的传记，以她们为榜样，恪守妇德，只以纺绩井臼为主业。丈夫贾珠去世后，李纨心灰意冷，虽然是美丽高贵的富家女子，其形容却如槁木死灰一般，一身素洁的装扮，不爱擦粉戴花，只为守住女子的贞静品行。
作为荣国府的珠大奶奶，李纨对家事不闻不问，无意与王熙凤争锋，任其在府中呼风唤雨，她只独善其身。正如她在贾宝玉生日夜宴上说的那句话：“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王熙凤等人是兴盛还是颓废，李纨不想过问，随别人起落沉浮，她自岿然不动。后来，李纨和贾探春会暂管荣国府事务，是形势所迫，并非她心中所愿。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儿子贾兰培养成才，每日安心侍亲养子。
李纨的生活也并非就是一潭死水，她身边围绕许多青春靓丽的小姑子，一起读书写字，做些针黹女红。也许是受到姑娘们活力和朝气的感染，李纨变得开朗许多，与大家一起结海棠诗社，吟诗作赋，生活在平淡无波中度过。无论是在家安心教子，还是身居管家之职，李纨始终保持着谨慎稳重的姿态，不愿多走一步路，不想得罪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株“竹篱茅舍自甘心”的梅花，不属于喧嚣浮华世界里的人。那年，大观园雪花纷飞，李纨看到栊翠庵中红梅开得正盛，欣羡不已，特意让贾宝玉去折一枝过来插瓶。李纨看重的不是梅花的艳丽，而是其坚贞纯洁的品质符合自己的追求，其寂寞绽放的情景贴合自己的心境。
梅花甘于在竹篱茅舍边独自美丽，李纨也甘心在稻香村的茅舍里安详度过此生，任天外云卷云舒、窗前花开花落，她也心无波澜。这一夜，怡红院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她细看牡丹艳冠群芳，淡看桃杏争红闹春，静观海棠酣睡，感叹芙蓉含愁，群芳争奇斗艳，各有各的姿容，各有各的风采。而李纨只是一朵在冰雪中绽放的梅花，在她最美丽的时候，诸芳还没有开放，这时候她是孤独的。当她凋谢之后，百花接二连三地吐露芳华，这时候的她更落寞，只能静静地看别人的热闹。梅花开时，无百花作陪，梅花谢时，是百花的陪客，李纨只能独饮一杯苦酒，不问人间兴废事。
也许清心寡欲的李纨可以换一种心态看待人生，不要把自己变是“寂寞开无主”的愁闷型梅花，而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乐观型梅花。李纨青春守寡，她这一株梅花早早枯萎，等到东风吹遍大观园，贾府姊妹有如烂漫的春花姹紫嫣红，李纨就在角落里笑看她们的美丽。而她一生中最大的期望就是贾兰能功成名就，当贾兰爵禄高登之时，李纨含笑而去，恰如那一朵在丛中欢笑的梅花。
